回到洗墨居的李蟬一言不發,眾妖怪很少見到阿郎心事重重的模樣,枇杷樹下的棋局和灶房里的博戲都悄然停了下來。
持續了一日的陰雨沒有停歇,竟有愈下愈大的跡象,隨著時辰漸晚,也不知天上似墨的是夜色還是黑云。偶爾有一線光芒閃過,轉瞬又被墨色吞沒,并不泄露出絲毫雷音。
進書房后李蟬便關上門,在戴燭照亮的桌前提筆思索了半晌。近來遇到的事情不少,許多事看似無關,又似乎有著若有若無的聯系。即將迎接圣駕的西都府,如今似乎已變成一片泥沼,若不將道路梳理清楚,只怕稍有不慎就要陷入其中。
李蟬揮筆將近日的經歷事無巨細寫到紙上,片刻后又放開筆,那支筆在燭光下舞動起來,寫下一些文字:“那驅妖弒神的人,真是希夷門人?”
李蟬回道:“入了西都府,應該驗過度牒了。”
李蟬放開筆,筆君又寫:“你以為,此人為何弒神?”
“玄都坐鎮大庸西陲,西有龍武關能抗妖兵,內有諸神可御妖魔,若諸神被弒,玄都將失去一道防線。”李蟬將早已想好的話寫下,“當今大庸皇帝二十年前西逐妖魔,如今又要去國西行,禪桃都山,此舉在西方妖魔眼中是炫耀國威,妖魔來阻撓圣駕,倒是理所當然的。只不過,此人并非妖魔,竟來自希夷山……”
李蟬尚未寫完,筆君便掙脫自行寫道:“且看當今玄都勢力盤根錯節,其中有多少陣營?”
李蟬想了想,答道:“就玄都而言,道門有青雀宮,累世公卿的門第有崔、趙兩家,又有鎮西王、西都府、神咤司……而今圣駕將臨,又有外域妖魔潛入,就我所見,便有青丘狐族,象雄魔神,不知有多少還隱藏在暗處。”
筆君寫道:“看似復雜,實則只有五方陣營,不過兩教、妖魔、世家、朝廷、鎮西王而已。這五方勢力的關系大有文章可作,此事暫放不提,先說那希夷山人,希夷山乃道門三大圣地之一,道門三大圣地中,青雀宮自百年前便不再干涉朝廷,懸空寺如今的主持乃前朝皇子,而希夷山獨掌大庸神道。”
寫到這里筆君停了下來。
天際隱隱傳來滾滾的悶雷聲,不知何時刮起的風把木窗吹得啪啪響,戴燭頭頂的光焰雖然并不搖曳,瓷虎鎮紙下的紙張卻翻卷起來了,李蟬正要起身,只聽到身后啪的一聲,回頭一看,窗已關得很嚴實,一片紅色剪紙女娃娃飄然貼到窗欞上。
李蟬對掃晴娘點點頭,回首復又執筆,沉吟一會,寫道:“雖不知希夷山為何阻撓皇帝西行,但人神兩道并處,如一國二主,必相互排擠,此乃根源所在。只是我有一問不解,希夷山怎會與妖魔勾連?”
李蟬放下筆,窗外雨聲嘩然,不知什么時候雨已下大了,幾道雷光透過窗紙,明暗間,那似骨似玉的筆桿微微一頓,筆毫劃過一道微不可查的弧度。
莫名的,李蟬覺得那像極了男子的冷笑。
不過一瞬,筆君又寫道:“這其中的原因,就說來話長了,如今的世家高門,若溯其根源,大抵可分為兩類,第一類,便是祖上因機遇而出人頭地,經過累世經營過后,逐漸壯大的。而第二類,其淵源要追溯得更遠些。”
“你知道上古之時人族被妖魔奴役,但你不知,上古時妖魔為進一步奴役人族,曾從人族之中選出‘聰敏’之屬,授其妖法,令其監察同族!這些得承妖法之人,為將自身與同族區分開來,自稱‘眷人’,對待同族之暴虐酷烈,比之妖魔更甚!”
“直到人祖出世,這些‘眷人’見妖魔式微,這才投靠人祖,直至人祖蕩盡妖魔后,昔日的‘眷人’便成了為人族開天辟地的功臣!”
刺啦一聲,一道猛烈的炸雷撕破了沉悶的云層,戴燭頂上光焰黯然失色,明亮如晝的斗室中,一行沉郁而憤然的字跡映在紙上黑白分明。
“眷人生性聰敏狡猾,又洗卻了往日惡名,自人祖去后,便成今日之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