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題“擬古決絕詞“,有的版本在后邊還有兩個字:“諫友“,這就是說,這首詞是以男女情事的手法來告訴某個朋友:咱們絕交吧!
這首詞,看似明白如話,實則用典綿密。“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秋風畫扇,是詩詞當中的一個意象符號——扇子是夏天用的,等到秋風起了,扇子又該如何呢?
漢成帝時,班婕妤受到冷落,凄涼境下以團扇自喻,寫下了一首《怨歌行》:
新裂齊紈素,皎潔如霜雪。
裁成合歡扇,團團似明月。
出入君懷袖,動搖微風發。
常恐秋節至,涼飆奪炎熱。
棄捐篋笥中,恩情中道絕。
扇子材質精良,如霜似雪,形如滿月,兼具皎潔與團圓兩重意象,“出入君懷袖“自是形影不離,但秋天總要到的,等秋風一起,扇子再好也要被扔在一邊。——這就是秋風畫扇的典之所出。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人之與人,若始終只如初見時的美好,就如同團扇始終都如初夏時剛剛拿在手里的那一刻。
一般的詩詞名句總是成雙,諸如“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諸如“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或如“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園“,而容若這一句卻是單句流傳,大約因為“人生若只如初見“通俗曉暢,而“何事秋風悲畫扇“卻轉而用典,這個典故還不是什么通俗的典故,便造成了單句流傳的命運。其實“人生若只如初見“與“何事秋風悲畫扇“是一個“如果……那么……“的句式,連在一起看,語氣和意思才都完整。
下面兩句“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心人易變“,有的版本寫作“故心人“,有的版本寫作“故人心“,這個分歧的由來,在于有沒有讀出這兩句當中的用典。是的,這兩句看似白話,其實也是用典,出處就在謝脁的《同王主簿怨情》:
掖庭聘絕國,長門失歡宴。
相逢詠荼蘼,辭寵悲團扇。
花叢亂數蝶,風簾人雙燕。
徒使春帶賒,坐惜紅顏變。
平生一顧重,宿昔千金賤。
故人心尚永,故心人不見。
謝脁這首詩,也是借閨怨來抒懷的,其中還用到“悲團扇“的典故,正是前邊剛剛講過的班婕妤的故事。謝脁詩的最后兩句“故人心尚永,故心人不見“,也有版本作“故人心“,后來基本被確定為“故心人“,這正是容若“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心人易變“一語之所本。兩個版本在意思上的差別倒也不是很大,大略是說你這位故人輕易地就變了心,卻反而說我變得太快了--當然也可以作其他的解釋,但大體都還是圍繞著這層意思的。
下片繼續用典,“驪山語罷清宵半,淚雨零鈴終不怨“,這是唐明皇和楊貴妃的故事。“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這個長生殿就在驪山華清宮,這便是“驪山語罷清宵半“,后來馬嵬坡事過,唐明皇入蜀,正值雨季,唐明皇夜晚于棧道雨中聞鈴,百感交集,依此音作《雨霖鈴》的曲調以寄托幽思。——這也正是《雨霖鈴》詞牌的來歷,柳永那首“寒蟬凄切“的名篇就是這個詞牌。
“何如薄幸錦衣郎,比翼連枝當日愿“,這里的“薄幸錦衣郎“還是說的唐明皇,“比翼連枝當日愿“則是唐明皇和楊貴妃在長生殿約誓時說的“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這一對“第一情侶“在深宮夜半的情話不知怎么被白居易偷聽了去,后人也就多了這樣一則愛情典故。
容若的意思應該是:雖然故人變了心,往日難再,但好歹過去我們也是有過一段交情的。——以過去的山盟海誓對比現在的故人變心,似有痛楚,似有責備。
但我們始終無法說清容若的這首詞到底是真有本事,還是泛泛而談。也許這是他與一位故友的絕交詞,也許只是泛泛而論交友之道,都不好說。但以容若為詞獨抒性靈的主張,想來還是前者更容易讓人相信些。
這首詞,若作情事解,則看似寫得淺白直露;若依詞題解,實則溫婉含蓄,怨而不怒,正是“君子絕交,不出惡聲“的士人之風。
這樣一番解釋下來,也許破壞了一些人原來心中存的那一點愛情美感,但是不要緊,前邊不是還幾次講過詩人們一直都有“斷章取義“和“為我所用“的傳統嗎?那么,繼承并發揚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