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子
詠史
濕云全壓數峰低。影凄迷,望中疑。非霧非煙,神女欲來時。若問生涯原是夢,除夢里,沒人知。
不以特定的歷史人物立論,也不以具體的歷史事件闡述,只是憑籍著對神話的演繹,從心靈的體驗發抒對歷史的獨特感悟,這首詞題為詠史,卻是別出心裁、別具一格、別有韻味。
濕重的云霧,布滿廣袤的蒼穹,嚴嚴匝匝地籠蓋著樹重山峰,仿佛將高聳的峰巒都壓低了。“濕”、“壓”、“低”連下三字,渲染出一種陰沉、凝重、壓抑的氛圍。
“影凄迷,望中疑。”一“望”一“疑”,表露自己由望而疑的心理波動。眼前風物,只呈現出一片影影綽綽的輪廓,凄清,迷離,如夢,似幻,凝望中不僅疑惑起自己此時所見的真實性。
“非霧非煙,神女欲來時”,引入奇譎神秘的巫山**的神話。“非霧非煙”,語出《史記·天官書》:“若煙非煙,若云非云,郁郁紛紛,蕭索輪囷,是謂卿云。”顯然,這致使“數峰低”、“影凄迷”、“望中迷”的“濕云”,不是普通的云霧,也不是祥瑞的“卿云”,而是神女將來巫山時繚繞在群峰之間的奇云幻霧。宋玉《高唐賦》云:“昔者楚襄王與宋玉游于云夢之臺,望高唐之觀,其上獨有云氣,崪兮直上,忽兮改容,須臾之間,變化無窮。王問玉曰:‘此何氣也?’玉對曰:‘所謂朝云者也。’王曰:‘何謂朝云?’玉曰:‘昔者先王嘗游高唐,怠而晝寢,夢見一婦人,曰:“妾,巫山之女也,為高唐之客。聞君游高唐,愿薦枕席。”王因幸之。去而辭曰:“妾在巫山之陽,高丘之陰,旦為朝云,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臺之下。”旦朝視之,如言,故立為廟,號曰朝云。’”可見這“非霧非煙”的“濕云”,指的是巫山朝云。
那么,神女欲來時,其狀如何呢?不妨一讀《高唐賦》中的描述:“其始出也,嚉兮若松榯;其少進也,晢兮若姣姬。揚袂障日,而望所思。”不必說神女的形象確實倩麗迷人。宋玉《神女賦》另有精彩的描寫:“詳而視之,奪人目精,其盛飾也,則羅紈綺繢盛文章,極服妙采照萬方,振繡衣,被袿裳,秾不短,纖不長,步裔裔兮曜殿堂,忽兮改容,婉若游龍乘云翔。嫷披服,侻薄裝,沐蘭澤,含若芳。性合適,宜侍旁,順序卑,調心腸。”她的服飾光彩奪目,她的身姿婀娜窈窕,她的神情美妙動人。難怪巫山神女所傾倒的,不僅僅是楚襄王一人,宋玉之后,封建時代的文人雅士幾乎都為她的絕世風神折腰!可是誰又曾一睹過她的芳容呢?即便是宋玉,寫過著名的《神女賦》,也不過在夢中與她相遇,遑論他人!
末尾三句,由敘述轉入議論。原本是夢中生涯,又何必相問呢?況且,夢幻中發生的情事,“除夢里,沒人知”,他人又怎么得而知之呢?“若問生涯原是夢”,語出唐李商隱《無題二首》:“神女生涯原是夢,小姑居處本無郎。”納蘭將原詩中的“神女”換成“若問”,語氣從陳述改為假設,情致更為委婉;敘述的對象,則從神女擴展為包括納蘭在內的眾多人,內涵更為深廣。那么,這“生涯”,自然就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個人生活經歷,而是一個提升到哲學和歷史層面的寬泛概念,富有廣義的人生意味,涵蓋面更廣,概括力更強。人生如夢的古老命題,在納蘭的演繹下,儼然成了他對紛紜變幻的歷史現象的一種虛無縹緲的詮釋。
凝重的歷史觀,居然通過一則關涉男女艷情的神話來演繹,舉重若輕,不能不是納蘭的一個創造。那濕重的云,那隱約的峰,那凄迷的影,那美麗多情的神女,那永志難忘的夢境,一切都那么朦朧,那么要眇,那么迷離,那么虛幻……但這一切又都是具有象征意味的意象,其深層的意義卻在闡釋讀史的心得,演繹對歷史的一種體以,其中不無對世間一切美好事物如夢般虛幻易逝生發的慨嘆。
此詞一本無題。那么,摒除詠史的成分,只從巫山**固有的意蘊開掘其情愛之事的內涵,仍不愧為一首含思要眇的佳作:有情人不能在現實生活中終成眷屬,只能憑借虛無縹緲的夢境幽會,這不啻是一幕人生悲劇。其中,有悲凄,有愁苦,有孤寂,只是盡在不言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