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戀花
辛苦最憐天上月,一夕如環,夕夕都成玦。若似月輪終皎潔,不辭冰雪為卿熱。
無那塵緣容易絕,燕子依然,軟踏簾鉤說。唱罷秋墳愁未歇,春叢認取雙棲蝶。
歷來論納蘭性德的詞,多推許其小令,對其長調,則評價不高。較有代表性的評論如譚獻說:“容若長調多不協律,小令則格高韻遠,極纏綿婉約之致,能使殘唐墜緒絕而復續。”——《篋中詞》這樣說,并不意味著納蘭性德的長調中無一佳作,但總的說來,其小令中的佳作更多,藝術成就更高,卻是不爭的事實。
容若這闋《蝶戀花》凄美,卻不減清靈。“辛苦最憐天上月,一夕如環,夕夕都成玦。““環“和“玦“皆為美玉制成的飾物,古人佩在身上。“環“似滿月,“玦“似缺月。物理相通,容若以尋常佩物解自然之物,可見其格物,常懷世事難圓的隱恨,此句比之蘇子的“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深情勝之,豁達減之,各得其所。
人們常說:“‘愛情’兩個字,好辛苦!”
這樣的情感體驗,到了容若的筆下,就是“辛苦最憐天上月”。
不是嗎?你看那天上的月亮,“一夕如環,夕夕都成玦”,只是一夜團圓如環,卻夜夜都是殘缺如玦,讓人等團圓等的好辛苦,盼團圓盼的好辛苦。
人間夫婦,往往如此。客若夫婦,更其如此。
“問君何事輕離別?一年能幾團圓月?”容若身為宮中一等侍衛,常要入值宮禁或隨駕外出。所以盡管他與妻子盧氏結婚不久,伉儷情篤,但由于自己地位獨特,身不由己,總是離別時多,團圓時少,夫婦二人都飽嘗相思的煎熬。
而今,僅僅是婚后三年,盧氏僅僅是二十一歲芳齡,竟然離容若而去了,這更是留下了一個無法彌補的終生痛苦與遺憾。
特別是因為,盧氏與容若不僅僅是一般意義上的夫妻,更難得的是二人胸襟、志趣非常投合,為世所罕見。納蘭性德同年,平湖詞人葉舒崇所撰《皇清納臘氏盧氏墓志銘》云:“抗情塵表,則視若浮云;撫操閨中,則志存流水。于期歿也,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尤多。”足見容若與其妻深具的琴瑟音通的心誼。
在難以消釋的痛苦中,容若心中的愛妻漸漸化作了天上一輪皎潔的明月。容若在《沁園春·瞬息浮生》詞序中寫道:“丁巳重陽前三日,夢亡婦淡妝素服,執手哽咽,語多不能復記,但臨別有云:‘銜恨愿為天上月,年年猶得向郎圓’。”
這是一個凄切的夢,也是一個美麗的夢,容若希望這個夢真的能夠實現,希望妻子真的能像一輪明月,用溫柔的、皎潔的光時時陪伴著自己。容若還想:縱是“高處不勝寒”我也一定不辭冰雪霜霰,用自己的身,自己的心,去溫暖愛妻的身,愛妻的心。
《世說新語》中記載了一段凄惻動人的故事:“荀奉倩與婦至篤,冬月婦病熱,乃出中庭自取冷,還以身熨之。婦亡,奉倩后少時亦卒。”荀奉倩即荀彧之子荀粲,其妻曹氏,為曹洪之女。荀粲因傷悼愛妻而亡,死時年僅二十九。荀粲與納蘭性德的感情經歷說明,夫婦之間的冷暖本來就是相通的。不論是同在人間,還是已有幽明之隔。由此我們想到,納蘭性德將自己的詞集名由《側帽》改為《飲水》,雖是取《五燈會元》道明禪師答盧行者語“如魚飲水,冷暖自知”語意,其情感內涵也應是多方面的吧。
盡管有美麗的夢,但那終歸是夢。塵世姻緣畢竟已經斷絕,令人徒喚奈何。
惟有堂前燕子,依然輕柔地踏著卷簾的鉤子,呢喃絮語,仿佛在追憶這畫堂深處昔日洋溢的那一段甜蜜與溫馨……
“秋墳鬼唱鮑家詩,恨血千年土中碧。”——李賀《秋來》。泉下之人悲情不已,后死之人愁恨未歇。來年春日,那爛漫花叢中形影相隨、雙棲雙飛的彩蝶,一定是容若與愛妻的精靈所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