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或許是一首自憐身世、又關乎愛情的小詞。一說有一名南方歌伎愛極了秦觀的詞,在秦觀南貶的時候終于有機會見到偶像,誓要以終身托付。秦觀雖然大受感動,但考慮到自己正是犯官之身,又值政壇風聲鶴唳之際,不能再惹是非,便以這首《踏莎行》相贈,自己則孤身前往貶所。沒過多久,秦觀去世,靈柩還在路上的時候,那位歌伎忽于夢中有感,醒來后便前往祭拜,回來后便自縊而死。
這樣,詞的下闕“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說的便是兩人在書信往來中相思之情與離別之恨越來越濃,而“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更是以郴江環繞郴山為喻,有情人本當天天廝守,郴江卻終于流遠,離別而無法回頭。
反觀上闋,“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在郴州看到的,是大霧彌漫,月影朦朧。樓臺是魏闕,津渡是出路,如今全然望不到了,茫茫不見前途。想躲進那美麗而純真的桃源,卻怎么也找不到桃源的方向。——這又是一個表面寫景、實則含情的寫法,最關鍵的意象便是桃源。
一說桃源,每個人都會想到陶淵明的《桃花源記》,那處桃源據說是在武陵,與郴州同屬湖南。桃源,始終是一個烏托邦的理想世界,可以是政治上的寄托,可以是人生中的港灣。但當下的這個桃源,首先是實有所指的:郴州東北有一座山,漢代有一位叫做蘇耽的修行者在此得道成仙,這里遂被名為蘇仙嶺。蘇仙嶺有洞名桃花洞,有溪名桃花溪,道家稱此地為天下第十八福地,這便是秦觀身邊實實在在的一處桃源。然而,詩藝的妙處在于,桃源一語,讓人無法分清到底是實是虛、是真是幻。若說是實,語意似乎別有寄托;若說是幻,當地明明便有一處桃源。這就是詩歌語言中歧義空間的巧妙營造,究竟如何理解,就看每一位讀者自家的感悟了。
桃源的歧義空間還不止于此:即便是理想中的桃源,也有兩處。一是武陵的桃花源,二是劉晨、阮肇桃源遇仙女的那個桃源,主題不再是世外的烏托邦,而是凡人與仙女的戀愛。因此,秦觀這里的桃源隱喻,便當是為那位南國歌伎而設,在這個愛情的桃源里,秦觀只能聽任噠噠的馬蹄惶然而過,只能作為過客,而無法落腳成為歸人。
上闕的末兩句“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加重了這種傷感的情緒。孤館,即孤單的驛舍,驛舍是不會孤單的,說它孤單,是因為驛舍里的人孤單;杜鵑,是詩詞中常有的意象,這種鳥兒傳說是古蜀國亡國之君杜宇所化,啼聲悲切,讓人不忍卒聽,尤其是,杜鵑的啼聲很像是“不如歸去”,因此,詩詞中凡是涉及“歸去”的意思,總是難免以杜鵑的啼聲來襯托。比如,秦觀另一首詞里便有“杏園憔悴杜鵑啼,無奈春歸”。杜鵑已啼,斜陽已暮,時光欲挽而不可留,謫人欲歸而不得。
全詞充滿著一種絕望的情緒,唯一的一點暖意便是有情人的兩地相思,但就連這相思也是絕望的,誰都不會當真會有長相廝守的機會,哪怕連短暫的聚首也是奢求了。納蘭容若這里評道:“山長水遠情人別,一種相思兩不期”,只有相思,卻無期待,真是絕望中的絕望,悲涼中的悲涼。秦觀,無論詩詞、仕途、愛情還是人生,無論是好運還是厄運,自始至終,總與歌伎脫不了干系,幾分浪漫,幾分辛酸。
其實,不但秦觀的一生總是與歌伎相伴隨,整個宋詞的傳播也大大得益于歌伎。但很多人對歌伎充滿了誤解,所以,這里簡要地作一些澄清,也好讓大家對宋代的文人生活與詩詞傳播多一些了解。
當時的文人士大夫經常招伎飲酒,就連程顥、程頤這樣的理學宗師也參加過這種宴會,還留下了一個“座中有伎,心中無伎”的禪意盎然的故事。在古代,歌伎屬于賤民,沒有獨立的戶籍。官伎隸屬于官府,屬于樂籍;私伎屬于主人,和牛馬豬羊一個地位,可以被主人自由買賣,也可為士大夫所蓄養,宋詞名家入歐陽修、蘇軾等,概莫能外。
歌伎們不但長得漂亮,而且多才多藝、能歌善舞,和文人士大夫很有共同語言,所以很容易摩擦出火花,產出愛情。而嫁給文人士大夫的良家婦女卻是嚴禁學這些東西的,夫妻之間只有義務和感情,而罕見會有愛情。這一點是我們現代人尤其值得注意的,否則的話,以現代價值觀來衡量這些古人,把悼亡詩詞理解為愛情的表現,那么我們在看到那些寫出深沉悼亡詩的文人竟然又和歌伎纏綿起來,難免會怒從中來,痛罵這些人面獸心”的古人。所以說,要理解詩詞,有必要了解一些當時的社會背景和價值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