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亭柳·贈歌者
宋·晏殊
家住西秦。賭博藝隨身。花柳上、斗尖新。偶學念奴聲調,有時高遏行云。蜀錦纏頭無數,不負辛勤。
數年來往咸京道,殘杯冷炙謾消魂。衷腸事、托何人。若有知音見采,不辭遍唱陽春。一曲當筵落淚,重掩羅巾。
山亭柳:詞牌名,晏殊是宋詞中第一次用平聲韻填寫此調的作者。
晏殊是宋代文壇三位大咖之一,其余兩位是歐陽修和蘇軾。
從傳承關系來說,晏殊是歐陽修的主考官,歐陽修是蘇軾的主考官,三人是遞階的師徒關系。
晏殊在政治方面,官運亨通,官至宰相,深受真宗、仁宗二帝信任。
而在文學方面,他一生寫了一萬多首詞,上承南唐“花間派”典雅流麗詞風,開創北宋婉約派風格,被稱為“北宋倚聲家之初祖”。
他的詞中,最被人稱道的,則是那句“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
慶歷四年(1044年)秋,因撰修李宸妃墓志等事,晏殊遭諫臣孫甫、蔡襄彈劾,以工部尚書出知穎州。后又以禮部尚書、刑部尚書相繼知陳州、許州等地。六十歲時,他以戶部尚書、觀文殿大學士出任永興軍(今陜西西安)節度使,充任一路都部署、安撫使。這首《山亭柳》詞作于晏殊知永興軍任上,此時晏殊年過六十。被貶官多年,心中不平之氣,難以抑制,假借歌者之名一吐心中的抑郁之情。
這首詞在晏殊詞中是一種變調,與他平時不為激言烈響的溫潤的風格頗有不同。因為這首詞表現了一種頗為急切的感情,這在晏殊詞中是一種例外。而同時這首詞前面還加了一個“贈歌者”的題目,這在晏殊一貫并無標題的小詞中,也是一種例外。
這首詞中,年老色衰的紅歌女用自信又自負的語氣說:“我家住在西秦,有多種歌舞藝術才能技巧,在吟詞唱曲上別出新裁,翻新花樣,敢于跟別人比賽,也沒有輸過。我偶爾隨便一唱當年念奴曾經唱過的歌,能讓天上的行云停住聽我唱歌。”高遏行云——出自《列子·湯問》說古有歌者秦青“撫節悲歌,聲振林木,響遏行云”。“歌聲一發,令眾人傾倒,博得賞賜無數,不辜負自己多年的辛勞。“蜀錦”,是四川的絲織品,當時很名貴,古時歌女多以錦纏頭,因借“纏頭”之名指稱贈與她們的財帛。”
“這幾年,我年長色衰,數年來往返于咸京道上,所掙得的不過是一些剩灑冷飯。滿腹心事,該向何人去訴說?若得知音賞識,我不會拒絕為他唱那些最難最高雅的歌曲。”歌女自訴完身世之后,歌唱一曲。我聽完她的話和歌,在酒宴上當眾落下淚來,再一次拿起羅帕掩面而泣。
這首詞讀來頗有江州司馬白居易《琵琶行》中“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的味道。
古代的歌者,多數是女子,因為封建社會女子沒有獨立的地位,都盼望能找一個可以終生相托的人,特別是一個歌女,一旦年老色衰,便沒有人再欣賞她了,做歌女總不是下場。其實還不僅是女子,即使是男子也盼望找到一個足以托身的所在,可以安身立命,終生為之奉獻而不改變。古人說“良禽擇木而棲,良臣擇主而事”,也是相同的意思。下句“若有知音見采,不辭遍唱陽春”,仍是以歌女的口氣自述。這雖然是一個歌女的口吻,但這又實在是中國舊知識分子、封建士大夫的傳統品德,即如果有一個人以國士待我,我一定以國士報之。因為中國人有這樣的傳統,都希望找到一個能夠了解和欣賞自己的人,找到一個知音。晏殊這里的“若有知音見采”,“若有”是實無,也就是悲嘆找不到知音。那么你縱然有奉獻的感情,縱然愿意不辭,愿意“遍唱”,又有誰接受你的殷勤,接受你的美意?
晏殊被貶官多年,心中不平之氣,難以抑制,假借歌者之名一吐心中的抑郁之情,如鄭騫所說:“此詞慷慨激越,所謂借他人酒杯,澆胸中塊壘者也”。
士大夫借歌伎的口吻來抒寫心事,首先是因為歌伎和士大夫雖然地位上一卑一高,但實質上大有相通之處。歌伎要勤學苦練,最終靠技藝謀生,儒生也要十年寒窗苦,和全國的同學們去“斗尖新”,一旦金榜題名,也一樣“蜀錦纏頭無數,不負辛勤”。歌伎最終的出路是要找一個終身的依靠,儒生也是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一身本領需要找一個合適的買主,連孔子都是“我待賈者也”,期待著明主的賞識。
如果得不到賞識,或者先得到了賞識又被誤解,或者貌似得到了賞識而事后證明那并不是真正的賞識,委屈的感覺總是難免的了。對于歌伎來講,后半生的歸宿應該在哪里呢?對于施大夫來講問題也是一樣的,我這些陽春白雪到底還有沒有機會唱給人聽呢?
晏殊借著寫歌伎,寫出了自己的心曲,這是一種含蓄和委婉。如果換做李白,很可能直接就寫作“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了。相形之下,晏殊的筆調更符合儒家對于知識分子精神操守的要求:心里有不滿,這是可以的,要發泄也是可以的,但發泄得不能太直接,總得節制一下才好。晏殊的節制,就是把自己的牢騷藏了起來,表面上完全在寫那個歌伎的牢騷。這種手法往好聽了說叫,別有寄托,往難聽了說叫指桑罵槐。
如果僅僅是借他人酒杯澆自己心頭塊壘,只能形成一個私人化的作品,無法走向公共。晏殊這里的私人化,卻有著一種普世的意義:歌伎與知音的關系,知識分子與明主的關系,其中的艱難險阻和悲歡離合是始終存在的,是許多人都有切身感觸的,于是晏殊因為這首《山亭柳》而扮演了同類群體代言人的角色。一件藝術作品之所以能夠流行,這是很要緊的一個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