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文章沒有策論慣常的開篇扯三皇說五帝;也沒有幾乎要占據大半篇幅的歷數史書;更沒有駢四驪六,既對仗工整又音韻和諧的華美文風。不過是以平實的語言提出問題、分析問題、解決問題。
但就是這份實實在在全然圍繞問題的行文方式,以及論述問題時必以數據做堅實支撐,絕不玩文人浪漫信口開河的嚴謹讓裴耀卿驚艷。
至于驚艷的原因其實說穿了就是一句話——其實,這才是策論正該有的樣子!
驚艷之后就難辦了。看過柳輕候這份全是干貨的策論之后,其它那些大多是在掉書袋并賣弄文采的策論還如何看得下去?要知道他畢竟是以實實在在的干才而獲得天子青睞的能臣。
由此一個新的,也就是讓他之所以不斷繞室徘徊的難題隨之出現——柳輕候的名次該怎么取?
三場考試,三個科目,第一科默經柳輕候無一字錯漏,找不出問題;第二科詩賦固然說不上驚艷,但在考場之上詩賦歷來少佳篇的背景下,他那全然符合要求的答題可謂是四平八穩,也挑不出什么問題。
再加上這第三篇……若依其本心,裴耀卿直欲取了柳輕候的狀頭,但問題是……
柳輕候太年輕了,剛過十七的年紀在國朝高中進士科已是驚世駭俗,若再高中狀元。這……實在是太扎眼了。經歷過去年科考的鬧榜之后,今年的科考要的正該是四平八穩,而這豈非就是天子密令自己悄然進京接任主考的原因所在?
一榜放出個自國朝科舉定制以來前所未有的年輕……不,甚至可以稱之為小狀元,比開元九年公認的才子翹楚王摩詰更年輕的狀元,這真的好嗎?這豈非是與天子之本意背道而馳?
再則,自己對柳輕候的欣賞雖然知道的人并不多,但只要李林甫一人知道就足夠了。
想到李林甫,想到當初自己黯然離京時托付他關照柳輕候的那些話,再想到李林甫近兩年間漸漸顯揚開的“肉腰刀”官場諢號……
但若就此舍第一而不取,裴耀卿亦是不甘。
這份不甘既關乎這份卷子,這份策論本身;也關乎他胸中那一腔傲氣,身上那一份風骨;同時還關乎兩年前自己黯然離京時柳輕候的那一送,以及都要遠到看不見時他依然肅容禮敬的身影。還有這兩年間那一封封的書信往還,以及書信中情真意摯的關切。
德、才兼具,焉能不取?
這可是狀元啊,上足以光耀祖宗、下足以顯揚子孫的絕大榮耀,惟其太重,焉能輕棄?
若就此棄之,以后再見這小輩時寧不虧心?
怎么取?究竟該怎么取?正在他再度拈須繞室徘徊時,來自于禮部專司寫榜的謄正官走了進來。
大約半個時辰后,裴耀卿直入宮城請見天子。他隨身帶著的除了榜單之外,還有二十七份考卷。
考卷二十七,榜單上的名字卻只有二十六。單獨另置的柳輕侯考卷對應著榜單最左側的一個空位,至于這份考卷最終能在什么位置上,是在最左還是最右,或者根本就不上榜,一切皆在“天”意。
唐時科考因進士科錄取人數少,沒有后世什么一甲二甲之分。也沒有什么會試、殿試之別。禮部試后就只跟著一個吏部關試,其考試制度很像后世公務員考試中的筆試和面試。
既然沒有殿試,那么在禮部試中身為主考官的裴耀卿就有決定名次的權力,同時也是絕大好處。像他此次這樣空著第一名而不定,交由皇帝裁決的做法可謂是從無前例的先河之舉。
當夜,終于忙完西園全部收尾工作的柳輕候在新宅中全體加餐,以此慶祝柳宅的裝修工程全部竣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