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流景發不出聲。
他看見殘魂身上的箭傷,三年過去了,原來這傷并沒好。
這是自然的,因為人就是這樣人不是神仙。
不是神仙,人死了就是死了。死時的傷也不會自己復原,疼痛也不會消失。
治好一具軀殼,粉飾太平,弄得多完好,多安然無恙,都沒用處。
那只是一具無魂無魄的空殼。
南流景看著眼前的殘魂,不知該怎么做,身上悄然發冷。
燕玉塵的殘魂還沒醒,不認得他。那片混沌之中,強烈的痛楚與迷惘卻已先一步,掙扎蘇醒過來。
于是小皇帝的殘魂溢出微弱鬼氣,螳臂當車地攔他,攔住與叛逆合謀的兇手,讓六哥走。
他也看見新帝一瞬幽深的瞳孔。
那雙幽暗的眼睛里,裝的是什么情緒,又藏起了什么念頭已不容他分辨。
他想要開口,喉嚨竟也像是被箭戳了個洞,漏著冷風,說不出話。
南流景看著燕玉塵。
他說不出話,只是在想,自己過去,竟然也從沒察覺這件事。
從沒察覺,他被奪修為、廢仙脈,打下凡塵,本該貶入塵世受苦煎熬時那個自不量力奉天承運,替他攔下這一道罰的小皇帝,只是凡人。
燕玉塵沒有做皇帝的本事,也根本沒這個念頭,燕玉塵想去賣包子。
做皇帝就不能再賣包子,這道理小傻子至少明白。
燕玉塵自己和自己玩,除了擺弄木頭人,就是玩石頭。他給一塊石頭仔細洗干凈,搭了包子鋪,又慢慢變成大一些的餐館。
那實在是塊尋常過頭、平淡無奇過了頭的石頭。
連個像樣的志向也沒有。蒸出餡大皮薄、雪白暄騰的大肉包子,熱騰騰咬一口肉汁四溢,唇齒留香,高興得像是成了仙。
可賣包子的上不了登天梯,開餐館的也不行。
燕玉塵還是做了小皇帝,抱著玉璽一步一步爬上天梯,攔住要把大國師打下凡塵的天將,磕磕絆絆地說這是攝政王。
這是攝政王,與國君共享一朝氣運,所以不能去泥濘里受苦,不能當經脈寸斷、奄奄一息的乞丐。
小皇帝把他護在身后,螳臂當車,自不量力攔著天罰。
那時他重傷到動彈不得,心中牽掛的是洛澤的廟宇如何處置,也并沒留心在意,小傻子是用什么護住的他。
燕玉塵自己或許也不清楚,但人間帝王憑氣運生抗天罰,將真龍氣運消磨殆盡,做皇帝的是能感覺到的。
小皇帝抱著他下天梯,慢慢走不動,改成拖著他一步一步挪,再挪不動,膝行出長長血痕,還在往他口中小心翼翼灌藥。
人間的藥救不了神仙,他活了千年,從未嘗過跌入塵埃的滋味,看著天邊瑞云朵朵,只覺得諷刺至極,一口藥也咽不下去。
小傻子以為是藥苦,吃力地往他口
中塞飴糖,磨破的手沾了血,糖也狼狽難咽。
糖也難咽,奪修為廢仙脈、做個廢人也難熬。
他被拖回雪宮,聽聞洛澤的廟宇也叫天罰毀凈,閉著眼睛心灰意懶,只覺得不如一死了之。
傻子的腦子依舊一根筋的要命,還以為他怕苦,整日搗鼓藥膳藥粥,鉆研藥做的點心,又勉力親政,一筆一劃批閱奏折,忙得焦頭爛額。
南流景其實也不記得,自己撥翻了多少碗粥。
他那時候傷勢反復得厲害,受過天罰的身體與廢人無異,殘余仙力不受控地沖撞,剖膚裂骨,氣海猶如刀割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小皇帝送到榻邊的藥粥,越是香甜誘人,引得人食指大動,就越惹得他心煩意亂到極點。
他無法接受,自己居然會有進食人間五谷的必要。
他與洛澤生來就是仙體,從未做過人,就算來了人世,也不受這五谷拘束可如今,這具宛如廢物的身體,居然餓得發慌。
那些被煩躁撥翻的粥,有些灑在地上,有些翻在榻邊,小皇帝埋頭安靜收拾了,又換新的。
這么僵持了日,他到底撐不住了,吞了第一口粥就有第二口、第三口。
傻子雀躍,眼睛慢吞吞亮起來,滿心歡喜地看著他,仿佛他這就好全了。
“你看我也無用。”南流景蹙緊眉,寒聲道,“我如今是個廢人了,沒有仙力,什么也做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