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邊的軍隊中間那片空地在漸漸擴大,只留了越來越靠近的兩人。
狄一葦的軍靴踏在蕭常親軍的血泊上,她本就走路拖沓,此刻更是腳底呱唧呱唧,拖起血色的泥,帶著殷赤的水。
這聲音原本聽著有些好笑,但是此刻沒有人笑。
最近天氣本已經轉暖,但是風從山崖那頭奔來的時候,攜了遼東不滅的雪氣,割在臉上,像匕首貼面。
狄一葦站在了樓析的面前。
她比他整整矮一個頭。
樓析像之前許多年一樣,對著她微微彎下腰去。
他道:“指揮使,我終于又看見你了。還好,你看起來挺好。”
狄一葦眨動她褐色的睫毛,看著面前微微俯下的肩,他往日一絲不茍的長發有點亂了,披在肩側,她看見那發尖,透出層層疊疊的雪色。
不過三十許的樓析,之前烏發如墨的樓析,不知何時,發已霜。
狄一葦看著那一抹霜色,忽然道:“你這個姿勢,以前很多次我都在想,你是不是想抱抱我。”
樓析微微頓了頓,隨即輕聲道:“那,我可以抱你嗎?”
狄一葦道:“如果你真的很想的話。”
樓析上前一步,張開雙臂,將狄一葦摟在懷中。
他抱得如此小心又如此用力,過往二十年的渴慕彷如一個總不能實現的夢境,日日徘徊于心上,然后這一日,在滿地血腥和泥濘之中,他的夢忽然被天光開啟,觸懷溫暖。
原來懷中的人如此嬌小,像一團云,稍一用力就怕散了。
原來想象中她定然滿身縈繞淡淡煙氣,此刻卻覺得那味道太淡了,混雜在她自身淺淺皂香里,化成一種好聞卻又冷感的氣息,他努力地在尋找那熟悉的煙草香氣,仿佛找著了,這二十年站在她背后看著她端著煙槍的背影的人生,便還在,便沒有在指縫中溜走。
埋在他肩頭的狄一葦卻忽然問:“那封信,你寫的?”
樓析微微一停,“嗯。”
“遼東和西戎的斥候細作名單,你泄露的。”
“嗯。”
“就為了得到我?”
兩人身軀忽然都動了動。
樓析的回答慢了一慢,聲音似乎有點破碎,“……嗯。”
遠處,負手而立的鐵慈,忽然將目光慢慢往上調,越過兩邊嶙峋的山崖,看那一線湛碧色的天。
天已經被崖邊割裂,朝霞的光濺射在那鋸齒狀的邊緣,噴薄之色如血。
狄一葦和樓析,并沒有再說話。
他們肩抵著肩,頭抵著頭,很久。
很久之后,樓析才抬頭,他像狄一葦習慣的那樣,瞇起了眼,仿佛忽然看不清這一刻血色日光中的狄一葦。
陽光太強烈,她在一色明亮中薄透,整個人虛幻得像要在日色中化去。
這是他的心上人,從第一眼到一生。
無數個日夜輾轉反側,愛而不得的心火熬煎,熬到最后,日子成了黑色的帶毒的汁,他仰頭飲鴆,從此墮入瘋狂黑暗的深淵。
瘋著下筆,瘋著下刀,瘋著走到她對面,看她失軍受辱,等著她折盡羽翼,疲倦地落入自己懷抱。
最終他得了這一抱,之后山河寂寂,懷中永空。
他道:“把我葬在別山最高處。背對大營的地方。”
他跟慣她了,失去她之后定然失了方向,便到死,也要留在她身后一尺之地。
然而他亦無顏見這泱泱同袍,他不配俯視他們。
她道:“嗯。”
他道:“別忘記我。”
她道:“嗯。”
他道:“不,還是忘記我吧,我不希望你記起我,便是最后的種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