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侃站起,仍然不敢抬頭。
皇帝看著元侃,道:“你可明白,政教之設,在乎得人心而不擾之;得人心莫若示之以誠信,不擾之無如鎮之以清凈。推是而行,雖虎兕亦當馴狎,況于人乎?古人有書云:‘撫我則后,虐我則仇。’這一句話,你要牢牢地記在心里才是!”
元侃聽了這話,心中連忙跪下磕頭。
皇帝緩緩地吐了口氣,神色中卻是說不出的倦意,淡淡地道:“你很好,這次蜀中的事,你做得很好。”
元侃抬起頭來,看著皇帝,忽然間心頭一動,他有多少時候,沒有這樣近距離地抬頭看父親了。平時奏對,只是當眼前的人是皇帝,戰戰兢兢,深思密慮,想著國政,想著軍務,想著如何不逆了龍鱗,如何恰到好處地討他的歡心。到底有多少時候,想著眼前的人,是自己的父親呢?卻又是多久,沒有這樣以兒子的心情,卻看過父親了。
這一看之下,才驟然發覺,眼前的人不知何時,竟有如許多的皺眉,不知何時,竟然已經發鬢蒼然。
忽然間心頭熱流涌過,不禁上前一步,顫聲道:“父皇——保重!”
皇帝詫異地抬起頭來,卻見元侃眼中的孺慕之情,關切之意,竟是怔了一怔。這種感覺,對于他來說,竟然是有些陌生了。
兩人怔怔地對視著,好一會兒。
這一刻,兩人什么話也沒有說,這一刻的眼光交流中,兩人只是父子,不再是君臣。
忽然間皇帝心里頭那個念頭越發清晰:“就他了吧。”
其實他剛才那句“你很好”的意思,不僅僅只是因為你在這件事做得很好,其他的事也很好。
這段時間以來諸子的行為他也都看到了,同樣別人也是看到了的。這孩子不急功近利籠絡臣工,不搶功不爭寵,卻一直在默默地做事,做得每一件事,都是出于本心。他在做一個好兒子、好兄弟、好臣子、好皇子,天下是皇家天下,天下太大,皇帝是顧不得過來的,這孩子卻在幫著他拾遺補缺。濟災民、管治安、推賢臣平蜀,都是些吃力不討好的事情,卻是真心對天下人仁厚,對趙氏江山有利。
沒有人想當一個骨肉相爭的人,更沒有人愿意看著自己的兒子們骨肉相爭,皇帝趙炅同樣如此。當他還是趙光義的時候,他是想當一個好臣子的,皇兄奪了柴氏孤兒寡母的江山,也怕同樣的事情臨到趙氏江山。所以是皇兄決定兄終弟及之策,并且不斷地加強他的威望,他的權力,以避免一旦事起突然的時候,自己能夠有足夠的實力掌控大局。他當時想的也是一切為了自家江山,所以為皇兄沖鋒陷陣,在所不惜。
可是這份信任和倚重,卻在危局過去之后,成為君王猜忌的原因。隨著江山越來越穩固,皇兄的兩個兒子也在漸漸長大,原來在“國賴長君”前提下的兄終弟及,已經成了多余的東西,而他,也成了多余的人了。可是他已經走到這個地步,哪里還能退得下來。經歷過那個年月的人都知道,把刀遞到別人手上,指望別人對你慈善,是愚蠢的。更何況就算新帝放過他,可他遍布朝堂內外的新舊部屬呢?就算他退了下來,新帝看著大半個朝堂的人都是他的人,難道還能睡得著嗎,那是勢必要清洗的。可這些人跟著他拋頭灑血,忠心一片,他怎么能夠看著他們被清洗?
更何況,天下未一統,各地仍有割據,燕云十六州未收復,這個天下他還有許多事要做,他怎么能夠就此退下,然后他和他帶出來的宿將只能放棄理想,仰仗著十幾歲的小兒發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