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惟演搖了搖頭:“不,你不必安慰我。這原是我的自私,我們原也可以做一介布衣,又何必聯姻皇家。只是我不甘心錢家沒落,不甘心此生所學,難展報負而已。”
錢夫人輕嘆一聲:“你這么想,原也沒錯,都是為了他們以后的仕途著想!”
錢惟演長嘆一聲,看著黑蒙蒙的窗外,慢慢地道:“可是,我忽然間心灰意冷了,這世上的事,原是大夢一場。勝負成敗,爭由天算!”他握緊了拳頭,卻不由地想起那一日,太后將《武后臨朝圖》扔進火中的情景來。
那個時候,他就應該死心了,他告病在家,不再上朝。一首“木蘭花”詞,寫盡他那時的心情:“城上風光鶯語亂,城下煙波春拍岸。綠楊芳草幾時休,淚眼愁腸先已斷。情懷漸變成衰晚,鸞鑒朱顏驚暗換。昔年多病厭芳尊,今日芳尊惟恐淺。”
他告病,而太后親臨府第探病的時候,他問她,你已經站上了這樣的高位,你知不知道,前進一步是比你后退一步簡單得多的選擇。
她卻明明白白地告訴自己,若論才能功勞,他早可為相。只是宰相總領百官,若是讓他為相,他必會利用身為宰相的影響力而造成上下左右勸進的風氣,而逼她稱帝。她一日還未想做女皇帝,就不會讓他為相。
她始終記得,自己當年從蜀中逃亡汴京這一路上,看到的白骨和荒野。那是他這樣的王族公子想象不到的凄慘,是她記了一生一世的刻骨銘心。
她說,我知道你心里有恨。她也曾經心里有恨,有那股不甘不服之氣,恨上蒼待她不公,不服為什么她不可以掌控命運?為什么女人不能當皇帝?看這江山,她執政這些年,是好了,還是壞了?她做得好,為什么不能由她說了算,而不斷地逼迫她還政!
但她說,她也不甘心,她想通了。她從輔佐先帝到垂簾聽政,這些年來所付出的一切,青史為證,天下為證。只有她完全相信自己無愧于心,她就能夠與這個世界曾經給予她的所有不公平的待遇和解。
她說,惟演,放過自己吧。你素來以吳越錢氏為傲,你的復仇不過是不甘心罷了。但恢復錢氏榮光,并不一定就是通過一時權力的爭奪,若能造就千秋的功業,讓錢氏令名永存,才是你對祖先和父輩最好的回報嗎。
記得太后執著他的手,對他說了一句話:“惟演,你我君臣善始善終!”
他沒有走,是因為他不甘心,他仍能力挽天回。
他斷斷沒有想到,三天前上陽東宮,李宸妃三十年的心曲吐露,令他陷入了茫然。他這一生,要的是什么,等的又是什么?
在這個深夜里,錢惟演聽著外面輕風吹落花瓣的聲音,聽著草間低低的蟲鳴,看著身邊的妻子,只覺得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已經消失,只剩下他們夫妻二人。有許多事他曾經以為很重要的,忽然間不再重要。
他將妻子擁入懷中,輕嘆道:“玉笙,你一直喜歡牡丹花,成親時我曾經對你說,等我俗事了結,我就帶你去洛陽看牡丹花。可是三十多年過去了,我對你許下的承諾,都始終完成不了。這些年我知道你一直在種牡丹花,種了滿園子的牡丹花,卻一直種不好。你一直都在等我帶你去洛陽看牡丹,是嗎?”
錢夫人淺淺一笑:“其實在京城,也能夠看到牡丹花。”
錢惟演看著妻子,執手許下了諾言:“我這就帶你去洛陽看牡丹,我們就住在洛陽,天天種牡丹花,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