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娥卻搖了搖頭,很直白地說:“我不記得了。一路上逃難的人,誰沒有苦事難事冤屈事呢,自己能不能活還不知道,哪里會去記別人的事。”
元休拿起她的手,她年紀雖小,但手心粗糙,甚至手背手指上都有不少傷處,雖然她年少恢復得快,這段日子用著香膏油脂也消下去不少,但是那些看著細小的傷痕,想來背后都是一個個苦難的故事。
當下就問:“你當日逃難的事,可同我說說?”
劉娥有些不悅地抽回手,支吾著道:“有什么好說的,我早忘記了。”
元休卻是心情激蕩,他素日看到這類的事,不過是在志怪小說中,卻不想居然還有親身經歷的當事人。他生于富貴長于宮闈,只道天下皆是這樣的生活,哪里曉得今日聽得劉娥寥寥數語,便可見那背后的無限恐怖來,不由又是憤慨,又是好奇。他自出宮開府,才剛搜集這些志怪小說來看,恨不得自己化身大俠劍客來解決人間不平事,哪里肯輕易放棄,當下就故意磨著劉娥來說。一邊又道:“不能只是我給你講故事,你也要給我講故事才好。”
劉娥既想聽他講故事,只得又搜腸刮肚地想著一路上的事情講來。只是她也自尊心頗強,不肯說自己狼狽之事,要么說說旁人的慘事,說到自己時那便是極聰明極能干遇難呈祥遇盜翻轉的。
她自以為牛皮吹得厲害了,誰曉得元休聽著她的故事,只覺得心驚膽戰,她吹說自己如何厲害,但他聽出了那些兇險與千鈞一發的危機可怖。不想世間竟有這樣的人生,不想世間竟有這樣的女子。劉娥得意于自己的屢脫大難,他卻體會出這背后的不易來。他原是少年心情,慕她容貌出色,也是貪著不曾見過的新奇有趣。但如今相處了一段時間,卻不知不覺,每日里滿心滿眼,都是一個女子的倩影,這卻是平生未曾經歷過的事情。
趙元休今年十五歲,卻是初嘗情愛的滋味。他乃當今皇帝第三子,錦繡中生,富貴里長,除了幼年喪母這一件事略有遺憾外,平生無有不順遂之事。旁人說帝王家君心莫測、后宮相爭等事,于他身上是不存在的。皇帝最心愛的長子楚王趙元佐,是他一母同胞的兄長,文武兼備,忠孝敏慧,在這樣的兄長旁邊,于父親眼里他就是個小孩子,哪怕功課差點也頂多彈他個腦瓜崩。
此時主持后宮的德妃李氏無子,一心想將無母的楚王兄弟當成自己后半生的倚仗,對于略小的元休更是溺愛,隔三岔五地叫乳母進宮來問他起居如何,進了宮見了面,還會摩挲著臉龐喂糕點。
他從小就是個被這樣養著慣著,看到的都是笑臉,從小就沒有聽過一個不字,便連發脾氣的時候也沒有,便養成他一副好性子來。功課上莫說不如比他年長的大哥二哥,便是在武課上他被四弟超過,在文課上被五弟超過的事也不在乎。
還好他的書法學的是父皇最喜歡的飛白書,抄書抄得最好,父皇一開心,過關!
他從小是女人堆中長大的,他出生的時候,前頭就兩個哥哥,他是最小的。父皇,那時候還是父王,內院許多姬妾尚無子,都特別愛他,喜歡抱他、哄他、寵他。及至從王府內院到皇宮后苑,父皇身份變了,兄弟多了,但眾家娘娘們對他的寵愛卻是不變的。不管主子侍女,都是千中選一、萬里挑一的美女,他見著的,都是一張張溫柔笑臉,從小到大看得多了,自是尋常,并不覺得有什么特別。反而是出宮以后,偶爾偷溜出來,看到的市井百態,卻覺生動活潑,多姿多彩。
劉娥這個小姑娘在他眼中,其實并不是特別的美色,但是就是透著一股子特別,仿佛是吃多了糖糕以后,偶爾吃到的一味花椒炒雞,那種麻麻辣辣的感覺讓心頭微顫,時不時就會想起。那小姑娘又狡黠又潑辣,剛見面就哄他的錢,又騙他,又不給他好臉色,可他忽然就感覺特別歡欣,是真真實實的兩個人相處,在她面前,他不是皇子,不是需要哄著的人,反而更顯出真性情來。他把她哄進了府中,想著多見她,又怕她也變成府中那些侍女一樣,可她顯然不負他所望,或許是野慣了,或者是進府學規矩的時間太短,在人前她還能跟著別人一樣做做樣子,私底下略一放松,就不免松懈起來,就有些沒大沒小了。
他教她讀書,教她寫字,就有些明白古人說的“紅袖添香”的意味了,看著她在自己跟前,從一個野丫頭,慢慢地蛻變,有些明白了宮里的娘娘們為什么那么喜歡哄著他了,感覺就像是自己親手養了個孩子似的,會有許多的滿足感。他聽著劉娥說起往事,那些崇山峻嶺逃難中的機巧靈敏,竟是看到了之前從未看過的世界。
他原以為天下太平,竟不知天下之大,還有許多地方,竟是猶活在無法無天的世界里。他不知道大宋立國這幾十年,竟有些地方居然還過得如同太傅們說的亂世一般。
這個小姑娘,把世間的另一面帶給了他。而讓她注定在他的眼中,和所有的女人都是不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