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墨待在樓下,抬頭正好望到這人的臉面,竟是諸暨清歌社的孔瑞,沒想到他也來了今日的雅集。心中暗覺可惜,孔瑞雖然驕縱,但一直對他不錯,還幫過他一個大忙。那次清歌社結社時他與其他人一言不合,中途離開,兩人再沒見過面,頗有虧欠對方之處。今日孔瑞被徐佑一句話搞的顏面盡失,想要定品,幾乎不可能了。
雅集并非單純的詩詞唱和、你儂我儂的宴會,互相辯詰屬于平常事,有辯就會有勝負,勝了固然可喜,敗了其實也無關緊要。但在辯詰之中所顯露出來的急智、巧思、才學和風度,正是大中正賞鑒人才的依據和根本,孔瑞先行發難,卻不是徐佑一合之敵,敗了后又手足無措,儀態盡失,這一趟錢塘之行,恐怕只能做一個看客了。
“我自是不如孔參軍,不過,我……我……”
孔瑞不甘心,正要自報家門,可轉念一想,這樣豈不是正中徐佑下懷?因為他尚有幾分自知之明,這里聚齊了大半揚州才俊,知道他名字的人絕不會太多,這時說名字只是自取其辱。
徐佑微微一笑,道:“哦,這位郎君礙口識羞,待言又止,嬌滴滴的模樣,旁人或要以為是孔氏的女郎呢!”
齊刷刷的目光投射在孔瑞的臉龐上,紅的幾乎要滲出血來,確實如同嬌羞的婦人一般無二,立時惹來哄堂大笑。
孔瑞又慚又怒,胸膛憋著氣,似乎要炸開來,怒道:“你算什么東西,也配跟我說話。顧允,你堂堂太守,就坐視他恣意侮人嗎?”
“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你若是對自己有信心,何苦連名字都不敢說?不過狐假虎威,蛇憑霧積,借著余姚孔氏的聲望來為你揚名罷了。這等下作的小人,也配與我說話?”
顧允和徐佑并肩而立,表明了自己的態度和立場,哪怕面對整座雨時樓里的所有人,也絕不會畏難而退讓一步。
徐佑從來沒見過這個樣子的顧允,張揚奔放,以直報怨,,從眼神到肢體,充滿了旺盛的斗志,仿佛護著小雞的母雞,面對四周蜂擁而來的危險,張開寬大的翅膀,將小雞牢牢的護在羽翼之下。
他的心,突然有些感動!
孔瑞再無顏站在外面,和王途一樣躲到了房內。接連兩人被徐佑搞的名聲俱損,再沒人敢出頭支援虞恭,虞恭赫然變色,道:“都說顧飛卿特達弘雅,今日一見,才知傳聞不可輕信!”
“三人成虎,傳聞向來不可輕信!”徐佑笑道:“虞郎君,你莫非連《戰國策》也沒有讀過嗎?”
三人成虎的典故出自《戰國策》,虞恭反唇相譏,道:“《戰國策》并非信史,權于謀詐之弊,終無信篤之得,乃叛經離道之書!只有好讀書不求甚解之輩,才會將戰國策里的言論奉為道,以此壞人心術,禍亂家國。”
他森然冷笑,道:“只是我怎么也想不到,你一介武夫,竟然也是長短派的人!”
《戰國策》由于“捐禮讓而貴戰爭,棄仁義而用詐”,歷來為儒家所不齒,但這種不齒隨著時代的發展也在發展,并不是一成不變。譬如當下,時人講究越名教而任自然,儒家勢微,所以興起了一股為《戰國策》反案的潮流,其中最有影響力的莫過于袁氏的袁淮。
袁氏是南北儒宗,偏偏門內出了袁淮這個異數,此子公然宣稱:“少年時讀《論語》《老子》,又看《莊》《易》,此皆是病痛事,當何所益邪!天下要物,正有《戰國策》!”他認為老莊孔孟都喜歡說些不痛不癢的小事,沒有一點益處,天底下最重要的書,只有《戰國策》。
這種偏向于極端的言論在楚國大有市場,很多士子望風景從,摒棄儒家的仁義道德,以權籍為萬物之率,以時勢為百事之長,崇計重利,形成了一股不容忽視的流派,被稱為長短派,也稱為新縱橫家!
虞恭聽徐佑提到《戰國策》,立刻將他跟長短派聯系了起來,再加上徐佑曾經跟袁氏聯姻,更加坐實了這個推測。雨時樓內寂靜無聲,有人惶恐,有人色變,有人躍躍欲試,想跟傳說中長短派的人辯詰問難,也有人滿臉厭惡,恥于共處同一屋檐之下。
不管別人心中如何想,徐佑敏銳的感覺到,自從他進入雨時樓之后,這才是遇到的第一場危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