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紀,別嫌疑,明是非,定猶豫,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存亡國,繼絕世,補敝起廢,王道之大者!”徐佑以司馬遷的話來應對,顯得平穩有余卻并不出奇,道:“簡而言之,春秋,乃微言大義!”
魏無忌點點頭,至少徐佑已經入了門,非是那些沽名釣譽的酒囊飯袋,又問道:“春秋有三傳,左氏,公羊和谷梁,徐郎君以為何人為上?”
這話問的刁鉆,自古以來,春秋三傳的優劣都是爭議的焦點,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哪能輕易的分出好壞?
徐佑豈會被他牽著鼻子走,淡淡反問道:“魏郎君以為呢?”
“三傳各有其長,各有其短,若非要一較高下,自然以《春秋左氏傳》為上!”
“愿聞其詳!”
“《左氏》艷而富,其失也巫;《谷梁》清而婉,其失也短;《公羊》辯而裁,其失也俗。若三者皆取其長,而棄其短,《左傳》記事比《春秋》多了二十六年,既注疏了《春秋》的經義,也補充了《春秋》未盡的史料,更訂正了些許經文里的謬誤,僅以此論,遠勝公谷二傳!”
這倒不失公允之論,但辯詰就是如此,對與錯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依仗口舌之利和滿腹學識,將對方的言論駁倒,讓自己的言論站穩腳跟。
徐佑搖頭道:“郎君此言差矣!左傳雖然詳于記事,可公羊、谷梁詳于詁經,三者側重不同,以你之間來分高下,未免太過兒戲。正如去年揚州大熟,仰賴風調雨順之功,那是風功勞大,還是雨功勞大呢?”
此言一出,眾皆哄笑,魏無忌不敢再輕視徐佑,手指輕叩掌心,穩住情緒,將徐佑的話原路奉還,道:“愿聞其詳!”
“詁經必須依經訓解,所以春秋所無者,公羊、谷梁未嘗言之;記事則不然,要有始有終,所以左氏把事實列在經文之前,以敘其始;把事實置于經文之后,以終其義。春秋經文所無者,而左傳特記述其事;或為春秋所有者,而左傳不記述其事。因此,西漢諸多博士曾說左氏不傳春秋,而以公羊谷梁最得春秋真意,正是這般的道理!”
自從唯物辯證法從邏輯學里被提煉出來之后,所有的辯論都可以從中找到破解的法門,不管是一分為二的看問題,還是聯系和發展的觀點,只要掌握對立統一的這個核心規律,無論是儒、道從名家學到的名辯術,還是佛門的因明學,都不值一提。
中西幾千年后的巨大差距,根本原因是邏輯學的差距,徐佑自認經史子集未必就比這些飽學之士厲害,但他有兩個無人能及的優點:一、學問是不斷發展的,對經史子集的認知和注解也是在不斷的完善和修繕,他有后世無數大師們研究出來的知識點,只需挑前圣先賢們的謬誤之處,就完全可以震住像魏無忌他們這樣的徒子徒孫;二、他恰巧掌握了唯物辯證法,辯詰這種事,單憑一張嘴,就能把黑的說成白的,死的說成活的。別小看了這個本事,佛道論衡上千年,道門幾乎沒怎么贏過,難道是因為道士們的學識比不上和尚嗎?并不是!只是和尚們精研因明學,所以打起嘴仗來沒輸過。
不過道門有個長處,吵架沒贏過,打架沒輸過,因此一言不合就聚眾造反,也直接或間接的造成了三武一宗的滅法慘劇。
魏無忌默然,他敏銳的察覺到徐佑說的話并不全對,應該也有漏洞,可就是找不到反駁的法子。如此沉默了將近一柱香的時間,圍觀的眾人大氣不敢出,他們雖不在場上,卻也能感覺到雙方劍拔弩張的緊張氣氛。甚至有人覺得,明明是兩個文弱書生對陣,竟生生的有了沙場征伐的凌厲殺機,讓人毛骨悚然。
“《左傳》與《春秋》,經之與傳,猶衣之表里,相持而成。若有經而無傳,使圣人閉門思之十年也不能知其真意。西漢諸儒尊公谷而輕左氏,故而終前漢二百一十年,未有一注本行于后世!”
“哦?”徐佑劍眉微揚,輕撫袍袖,風姿氣度,無不領袖群倫,道:“那,郎君以為,春秋是經,還是史?左傳亦僅是注本,或也是史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