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其不意,犀利之極!
崔元修神色凝重,從來辯詰經文都講究從深處立意,從細處交鋒,錙銖必較,寸土必爭,卻沒人想過《尚書》的文體。幸好他浸淫《尚書》多年,總共兩萬五千余字如同刻在腦海,轉瞬之間,心里就有了答案,道:“尚書者,討論墳典,斷自唐虞,以下迄于周,殳夷煩亂,剪截浮辭,舉其宏綱,撮其機要,足以垂世立教,典、謨、訓、誥、誓、命之文,凡百篇,所以恢弘至道,示人主以軌范。所謂文體,以典、謨、訓、誥、誓、命等六類載之,小賊以為然否?”
能問出這樣的問題,其實已經足夠得到崔元修的尊重,換了他人,定要稱之為君,而不是賊子。這就是當世風氣的好處了,只要才華彰顯,哪怕行為出格,荒誕不羈,觸犯律法,悖逆人倫,照樣可以受到追捧和贊揚。
哪怕是個賊子!
可崔元修古怪成癖,桀驁自得,仍舊不愿意承認徐佑可以和他并肩論道,所以刻意的用小賊這樣的稱呼來羞辱他。
這份心胸,果真和他的脾氣很像!
“典、謨、訓、誥、誓、命?”徐佑并不在意,越是難治,打服之后越有快感,道:“為了避免歧義,請崔公仔細闡明!”
“道其常而作彝憲者謂之《典》,陳其謀而成嘉猷者謂之《謨》,順其理而迪之者謂之《訓》,屬其人而告之者謂之《誥》,即師眾而誓之者謂之《誓》,因官使而命之者謂之《命》。”
這是真正讀通了《尚書》才能總結出來的理論,徐佑心中佩服,道:“自五胡亂華,伏生的《今文尚書》和魯恭王拆孔子故宅得來的《古文尚書》全部遺失,后江州內史梅璨獻今古文尚書五十八篇,遂以梅書為正朔。然而按崔公所說,典、謨、訓、誥、誓、命來分類,可這五十八篇,還有多篇的篇目不在這六類命名之中,如何作解?”
張玄機同時在心里發出了和徐佑同樣的疑問,崔元修說出六體時,她就感覺不妥,徐佑的反擊在意料之中。
“這……”
崔元修沉吟不語,范葛等弟子的學識跟師傅自然差的遠了,可無不是以研讀《尚書》為畢生使命,自然明白徐佑這一問里掩蓋不住的鋒芒。
如何作解?
范葛背后滲出冷汗,若是他站在崔元修的位置,面對徐佑這樣的問難,估計要倉皇敗下陣來。不過崔元修何等人,綽號活尚書,應該有辦法應對。
時間一點點流逝,徐佑并不急,毫無咄咄逼人的姿態,和崔元修一比,氣度遠遠勝之。足足三刻鐘,崔元修才開口道:“六體可再分為正、攝,凡是以典、謨、訓、誥、誓、命來命名的篇目為正,不以上述之名來命名、但文章內容可以納入六體之內的為攝。”
在另外一個時空,首次提出尚書六體應該是在東晉初年,但也僅僅很籠統的作了分類,就如徐佑所說,還有很多篇目并不在六類之中。數百年后,直到隋朝,陸德明才嘗試著解決徐佑剛才提出的這個問題,于是開始在六體之下又細分為正、攝兩大類別。崔元修能夠在短短三刻鐘里找到破局的辦法,尤其暗暗吻合了后世學者的智慧和見解,不管人品怎樣,深厚無比的學識當真沒得黑。
張玄機開始擔心徐佑,崔元修提出正攝之別,正好可以解決六體的兼容性。徐佑搖頭,道:“《禹貢》一篇,唯言地理;《洪范》一篇,總述災祥。既和六體無關,也和正攝無關。崔公之言,實屬謬矣!”
這個其實很好解決,既有六體,也可擴充到八體、九體、十體,張玄機思慮飛轉,以她對崔元修的認知,徐佑的反擊應該難不住他,那接下來又該如何接招呢?
范葛的額頭也開始流汗,至此他再不敢輕視徐佑,甚至懷疑是不是哪位儒學大家冒充身份來故意刁難崔學。
崔元修眉頭緊鎖,他倒不至于和范葛一樣沉不住氣,但徐佑顯然對《尚書》造詣匪淺,該是有備而來,實在不好對付。
拋開敵對,單單他提出的這幾個問題,就是前人從未深思過的,包括自己在內,號稱研究《尚書》數十年,然而從未想過文體之別。
自西漢伏生尚書問世,到當今梅書盛行,針對《尚書》的研究可以說已經到了死胡同,為了推陳出新,為了高人一等,就差把每個字每個字挖出來單獨寫成論文了,這個時空雖然沒有知網查重,可要成大家,總不能全是繼承前人的學說,必須得有屬于自己獨有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