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可想而知,徐佑突然提出文體之說,對崔元修的沖擊有多么的巨大!
雖然文體并不是至緊要的東西,可連文體都沒搞清楚,又怎么敢說通了《尚書》這一經呢?崔元修這次反應較快,只過了數十息,道:“既如此,那就再加四體,征、貢、范、歌,共十體。《胤征》《洪范》皆隨事而言;《禹貢》《五子之歌》并非全是君言,這樣就全無謬誤了!”
他越說越是激動,來回踱步,目光熠熠,連帶著看徐佑都順眼了不少,道:“對,正是如此!《尚書》十體,發前人未發,醒世人未醒,足可讓天下服膺……”
范葛同樣大喜,能夠彈指之間,解決如此晦澀難明的問題,天下也只有崔師可以辦到,這時再看徐佑和他身旁的張玄機,突然道:“賊子可還有話說?認輸吧!我此時想來,今夜的事太過蹊蹺,以你的年紀和出身,絕無可能對《尚書》這般精通。莫非連這問難的題目都是從師妹那里偷來的?師妹,你從師尊讀書,可沒想到吃里扒外,幫著外人給師尊難堪,只是沒料到師尊博學明辨,讓你們這對奸夫淫婦沒有得逞……”
啪!啪!
清明賞得兩記響亮的耳光,比梁淵那一記還重許多,范葛頓時腫成了豬頭,捂著嘴巴哀嚎連連,噗噗吐出了三四顆牙齒,被火焚燒過的皮膚傳來的刺痛直入心扉,幾乎不是常人能夠忍受。
幸運的是,他沒有暈過去,或者說,這是更不幸!
“我和崔公辯詰,哪里有你說話的份?清明,他要再敢聒噪,直接割了舌頭扔去喂狗!”
“諾!”
張玄機淡然無波,自決定在眾目睽睽之下站在徐佑這邊,她就做好了面對各種非議的心理準備,可徐佑這般果斷的接連傷人,其實大半原因是為了她。
崔元修怒道:“你這下賤胚子,怎么又動手傷人?”
徐佑冷冷道:“搬弄是非,惡意揣摩,勾連污蔑,壞人名節,這就是令徒讀的圣賢書?崔公,這就是你教出來的好弟子?”
誰拳頭大誰說了算,崔元修再有不滿,也只能哼了一聲,強壓著心頭怒火,道:“原來你的所謂辯詰,都是靠著武力贏取的嗎?小徒失禮,自有我來責罰,不勞尊駕越俎代庖!你且說認輸不認輸?”
“認輸?”徐佑仿佛聽到了什么好笑的話,仰頭哈哈大笑,道:“崔公,你先是因文辯體,將尚書分類六體,尚有可取之處。卻又以‘王言’六體和‘非王言’四體來立十體之說,歌、范、貢、征,一篇一體,無不是因名辯體的下下之作,還敢妄自稱大,說什么發前人未發,真不怕伏生、梅璨從棺材里爬出來嗎?”
“你!”崔元修只覺得腦海充血膨脹,幾乎要爆裂開來,顫抖著手指,道:“無知小兒,你懂得什么!來,你說,十體若不能分類尚書,天下可有更好的?”
“古往今來,質文遞變,諸史之作,不恒厥體。榷而為論,其流有六:一為《尚書》家,二為《春秋》家,三位《左傳》家,四為《國語》家,五位《史記》家,六位《漢書》家,自宗周既殞,《書》體遂廢,直至漢魏,無能繼者。因此,《尚書》也是史書,我稱之為史書體。史為記事之書,事萬變而不齊,如何用區區六體或十體來分別辯體?還不是貽笑方家,惹人戲謔?史書體因事命篇,不拘泥于常例,而后自入,無一言之遺漏,這才是《尚書》之所以神明變化、不可方物的道理所在。”
張玄機雙眸靈光綻放,欣賞之意溢于言表,侃侃而談的徐佑,雖有著易容后丑陋的外表,可這瞬間的華彩,卻足以讓花月失色。
“史書體,史書體……”崔元修喃喃自語,徐佑這樣說乍聽上去天衣無縫,可他似乎捕捉到什么不對,又說不上來,一時無力反擊,堪堪敗下陣來。
哪想徐佑根本不給他喘息的機會,朗聲道:“其實辯體只是小道,我今日欲和崔公說的乃是大道!”
崔元修顫聲道:“什么是大道?”
“今人所讀的梅書,崔公研習數十年的儒家經典,乃是梅璨偽作!”
崔元修如遭雷擊,瞠目久久不能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