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時不知作何回答。
我的父親確實死有余辜,也致使我成了余孤。
此刻,我甚至覺得,他在做那些惡事時,完全沒想過自己還有我這么個年幼的兒子。他種了惡因,根本不在意惡果會報應在誰的身上。
幼子何辜?即便他再心狠,卻也分明可以放那個孩子一馬,只要將他遠遠送出城去,交由農戶撫養,他此生都不會知道自己是誰。
可他沒有,他不想給那個孩子一絲一毫報復的機會,不如直接殺了干脆,永絕后患。
那么滿門抄斬,自然也是旁人不想給他的子孫機會。
落到那般田地,終究是他自作孽。
同是無辜之人,我如今逃了一條命,已經比那些喪了命的百姓幸運太多。又有什么資格怪罪旁人因身份而對我存有偏見呢?
窗外,一陣風帶著云彩遮住了日頭,殿內登時暗了下來。楚煥隱在陰影中,看不清神情。我仍然睜大著雙眼望著他,想要將他瞧個真切。
分明已經很努力克制著,沒有眨眼;卻還是有一滴水珠自我眼中越聚越大,大到我的眼眶再也承不住它,任它砸落在地上,聲音巨大。
僅一沓卷宗,幾句言語。竟令我執著了那么久的事,一朝釋然。好像我的執著只是一場笑話。
我不該怨恨任何人。章纓、楚煥,他們都沒錯。錯的是我那被我臆想得過于偉岸的父親,我沒有資格責怪他,卻也永遠無法贊同他。
我本以為自己將身份瞞得很好,可原來楚煥早就知曉。他一直都在給我機會,而我卻始終對他心有成見。
如今這層窗戶紙已然捅破,我是去是留,全在他一念之間。
我屏息望著他,等待他的裁斷。
“長寧侯,你叫什么名字?”龍椅之上,他闔上雙眼問道。
我不知他此問何意,可嘴比思緒快了一步:“回稟陛下,臣姓章,單名一個知字。”我聽到自己如此回答。
話音未落,我已了然明悟,原來在這漫長的執念中,我終究與自己達成了和解。
窗外的云層散去,殿內又恢復明亮。我看向他,他的神色并沒有任何變化,只淡淡問著:“父母何人?”
我上前幾步,跪于階梯之下,第一次對他行稽首之禮,端端正正:“回陛下,臣自幼無父,隨母姓。”
“很好。”他深吸了一口氣:“無親緣卻養而教之,確實擔得起你一聲母親。她將你教養得很好。”
未等我有所言語,他擺手吩咐:“下去吧。”
“臣告退。”我站起身來,向殿外走去。
“朕收你為義子,明日下旨。”他的聲音自身后響起,我腳步一頓。
“陛下,這不合規矩。”我立回原處,又跪了下去。
他仍扶著額,并未看我一眼,甚至眼睛都沒有睜開:“謝恩,退下。”
“陛下……”我欲再婉拒一二。
“滾。”言簡意賅、語氣不耐。
“謝陛下隆恩,臣告退。”我拘了禮,很識時務的退了出去。
那一日,我在養心殿外的門檻上坐了很久,心中五味雜陳。
自出生起,我就沒見過自己的父母。這一生,我就也只見過父親一面。連族譜之上都沒有我的名字。
我與他們,委實也沒什么親情可講。縱使如此,我卻還是要背負著他的罪責,惶恐度日。
或許老天看我可憐,叫我遇見了章纓。她陪伴、教養我。教我識文通理,教我如何做一個好人。
怎么可能會不動容呢?一個從沒得到過旁人真心相待的小孩,突然也有了人關心疼愛。我很難不會對她抱有期待。
這許多年過去,或許我在心底早就已經做好了抉擇。只是始終執拗著,不愿意去正視它。
如今諸事已定,我的身份過了明路,今日過后,我再也不必提心吊膽、惴惴不安。
“往后你可要多做些對蒼生有益之事,莫要辜負了百姓們的糧食。”章纓的聲音自耳邊響起。
“好。”我輕聲答道。
我抬頭看著這皇城的天空,只覺得比城外莊子的天要藍。
罷了,往事如煙,不宜追之過深,徒增無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