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來暑往,轉眼五年。
我政績卓越,官拜長寧侯。成了圣上跟前的新貴權臣。
貴妃有孕,我入宮拜賀。
楚煥坐在龍椅之上,孤獨蕭然。“我終究負了她。”他呢喃著。
我躬身行禮,陰陽怪氣:“您沒有辜負貴妃,她一定十分歡喜。”
他神色不悅,抬起頭來,靜靜望著我:“你無需跟朕揣著明白裝糊涂。”
我也望著他:“臣不知陛下此言何意。”
“你是章纓養大的。”他直言:“可朕怎么記得你是棵竹妖呢?”
我硬著頭皮答:“許是陛下記錯了。”
“章知。你尚未入宮時,朕便知曉。”他扶著頭:“朕看過你科舉的文章,你的為政之思、對朝局的看法,皆承自章纓,分毫不差。”
我默然不語。
“你聰慧正直,又善于察言觀色。朕惜你是個人才,始終縱著你。可你那點心思,朕清楚得很。”他的聲音并無波瀾,聽著是沒有動怒的。
于是我便乍著膽子問了一句:“陛下知曉我何種心思?”
“為父尋仇的心思。”他輕輕開口,卻有千斤之重:“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的相貌與你父親年輕之時別無二致?城外的莊子,若查起來,只需半日。”
他果然是無所不知的。
我的心咯噔一下,干脆充楞:“臣是個孤兒,沒有父親。”
他沒有理會我的裝傻,又問:“章纓可曾同你講過,你父親是何種人嗎?”
我默了默,而后答道:“自是罪人。”
他似乎有些意外:“心里話?”
我挺著脊背:“心里話。”
我當然知道自己的父親是個罪人,也知道楚煥是個好皇帝。
這許多年,我從未放棄過打探我父親的消息。可得到的都是眾口一詞:上任丞相確實不是個好官,甚至不是個好人。
章纓說得都是真的。即便我再不想接受,卻也要認清這個事實。
楚煥瞧著我,又道:“可你似乎仍有不滿。”
“是。”我也坦誠:“那年,相府滿門抄斬,我再也沒了認祖歸宗的機會,從此成了為世間所不容之人。”
養心殿很靜,我聽到自己的聲音有些顫抖:“我分明什么都沒做,卻要扮做小妖才能活命。陛下,你可知道民間之人是如何的忌諱妖類嗎?可這世間容得下妖,卻容不下我。”
我曾為那個“認祖歸宗”、“父子團聚”的美夢,盼了十六年。到頭來只盼了個寂寞。這根刺始終扎在我心里,令我進退兩難。
我抬起頭望著那個高高在上的人,問出了我一直想問的那句話:“陛下,幼子何辜?要受此牽連,終日寢食難安。”
“何辜?”他嗤笑了一聲,抬手將一沓卷宗仍到我面前。我彎腰拾起,掃了一眼,盡是我父親犯下的案子。
厚厚一沓,十分詳盡,比我近幾年打探到的要詳細多了。
“瞧瞧。”他吩咐著。
瞧便瞧,我還不信了,這些人再凄慘,能比我更凄慘?
我抱著不信邪的態度去看那些案子,越看越覺得心驚肉跳。
曾經我四處打探之時,旁人也只是說:前任丞相收受賄賂、以權謀私。他的兒子強搶民女。諸如此類不咸不淡的概括之語。
如今我親眼見到卷宗,才知他收受的賄賂,乃是餓殍滿地的州府衙門,從食不果腹的百姓手中大肆搜刮來的;
才知他以權謀私,是為了侵占民田,放火燒死十余戶百姓,事后攔了冤情折子,試圖抹去罪行。
這輕飄飄的紙上,一樁樁、一件件,都是活生生的人命、血淋淋的慘案。有千金之重,壓得我無法喘息。
分明只是白紙黑字,可我卻好像看到那些冤死的百姓,正用極其怨念的眼神盯著我,他們不停在嘶吼著:“父債子償”!“父債子償”!“父債子償”!
我的手顫抖得愈發厲害,冷汗涔涔,周身都透著徹骨的寒意。終于在王曉一案結尾處合上了卷宗。
不得不承認,確實比我慘多了。我自以為我的境遇,在這人間也算得上是極凄慘的。可我到底是見識太短,不知人心還能險惡至如此程度。
“章知,你說幼子何辜,可有想過王曉的兒子?他被你父親派人活活摔死時,僅有兩歲。還是個沒斷奶的娃娃。”他冷冷開口,句句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