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位天色漸暗,有人收拾狼藉,為殿內燈燭添油換蠟,原本有些昏沉的視線,隨著光線一并亮起。
酒宴到得此時,已經喝了兩個多時辰,浦上宗景絲毫沒有散席的意思,看上去興致頗濃,親自扶宇喜多直家坐下,見他搖搖欲倒,吩咐侍女照看,笑道:“何來自輕?休說區區山陽一道,數遍天下,有你這等成就的,寥寥無幾。”
他指指還站在邊上的延原景能:“便那彈正中來說吧,三十好幾的人了,宛行不過四千石,家中郎黨難湊千人,和你一比,可謂是天差地別。佛家常言人生苦短,恍如白駒過隙。景能,你有何打算?不妨與本殿講講你的志向?”
延原景能不假思索,起身答道:“不求揚名天下。臣下只求能夠在這戰國亂世,四海鼎沸之中保全家業,就算是心愿足矣。”
浦上宗景道:“幕府公方,天下武家棟梁尚且身不由己,難以保全,何況我輩尋常武士。你沒有說甚肝腦涂地,死而后已的空話,算是言自由衷了。”在座皆是親信近臣,雖然這話說得幾近直白,倒也沒有誰覺得不妥。
浦上宗次笑道:“彈正中為人正直,從來都是心中想的是什么,便說什么,這也是俺們最為敬佩的地方。自古都是明主手下,才會出這樣的敢于直言的家臣。”
延原景能的人緣不差,從他當初對宇喜多直家施以援手,就能看出來。浦上宗次見他喝了幾杯熱酒,說得有些不太得體,趕忙出來圓話,拐彎抹角的夸贊浦上宗景是個明主,果然讓對方面色大悅。
浦上宗景又問浦上宗次,道:“與五郎,你的志向又是什么?”浦上宗次答道:“唯愿有朝一日,能夠效仿村宗公,常將十萬之眾橫行天下,不僅將播、備、作三國收復,還要在擁護主公前去幕府參贊受封,到時候殿下來做幕府管領,彈正中做侍所別當,俺們這些人怎么也能混上個半國守護名代!”
浦上宗景哈哈大笑:“雖是胡言亂語,但野望大志卻是不小。好,好的很啊!”轉頭又問川端家長。
這個來自攝津國內的浪人答道:“俺卻是不懂那些酒醉大夢,只知若無主公恩典,現在還是個流竄作祟的小人,只要能夠為主公銜環負鞍,持鞭墜鐙,效些犬馬之勞,來報收容拔舉之恩。”
浦上宗景略有動容,親自斟酒過去,與之對飲一杯后,把臂說道:“常言人說士為知己者死,自鐮倉武家時起,便有御恩奉公。重恩義,輕功名,甚好、很好。”
這幾人性格出身各不形同,講的大志自也不同,但不失為多數武士的道義追求。存家業、擁萬夫、持忠義,神思遐想,宇喜多直家醉意翻涌,也不由得熱血沸騰。
曾幾何時他亦是心存節義,想要在恢復家業的同時,仍舊能夠與對他有知遇之恩的浦上宗景,君臣相知相得,奈何權勢迷人眼,他若不行以下克上,恐怕連長船貞親三人都不會善罷甘休,非得扶他登上國主之位,更何況浦上宗景也不會坐以待斃,今日一聚,日后兩人再見,不是仇賊,便是死敵了。
浦上宗景一個個吻下去,諸人回答千奇百怪,有的想出家做個大和尚,有的想當茶道名家,有的求名揚天下,甚至有人嫌棄家名低微,想重新認個祖宗,浦上宗景都是溫言勉勵,哪怕是最那個想要改換家名,都許諾日后尋得合適家名,便幫他入繼過去。
宇喜多直家漸漸支撐不住了,一股股的酒勁兒往上翻涌,醉眼朦朧里,殿上燈燭搖曳,坐不穩當,一頭栽入侍女懷中,只覺得乾坤顛倒,猶如手足相換,浦上宗景似乎問罷了諸人,轉而來問於他,斷續著回答了幾句,說得什么,自己都不知道。
殿上忽然安靜了騙喝,仿佛有人喝彩,好像有人大笑。他撐著眼,迷迷糊糊地跟著笑了兩聲,眼前一黑,就此人事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