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啟皇帝從前是最討厭周進這樣的人的。
人家內閣首輔說話,你打斷個什么勁啊!
不知上下,沒有尊卑。
偏偏大明的御史和清流,多是這樣的人。
若是別人打斷他們,他們則認為這是別人沒有禮數,是失禮。
可若是自己打斷別人,卻是心安理得。
因為這在他們看來,這是不畏強權的象征,是鐵骨錚錚的表現。
當然,這也是瞅準了無論是皇帝,還是黃立極這樣的宰輔,畢竟還是要臉的,這個時候不能急眼,否則會讓人覺得你小家子氣,你得大度。
可今日的天啟皇帝,卻饒有興致的樣子,似乎很鼓勵周進。
周進于是道:“陛下今日召開廷議,所為何事?”
天啟皇帝道:“你倒是問起朕來了,不是已經明言了嗎?是山東布政使司逆黨一案。”
周進便道:“既是逆黨,為何要廷議討論?歷朝歷代,針對逆黨,歷來是寧殺錯,不放過。這是大是大非,今日放在殿中議論,就已是大錯特錯,所以臣以為……現在朝廷當務之急,根本不是議所謂的逆黨一案。”
天啟皇帝心里不由地想,這一點,倒是和朕還有張卿不謀而合啊,朕和張卿,從前也是這般寧殺錯不放過的。
天啟皇帝看著他道:“既然不能議論逆黨,那么議什么?”
“只議一件事,逆黨從何而來!”周進正色道。
天啟皇帝道:“那么卿就來說說看,這逆黨從何而來?”
周進便道:“臣奉旨去過山東布政使司,走過幾處州縣,種種見聞,觸目驚心,那里的許多百姓,竟無立錐之地,山東的士紳愛讀書,有功名的生員以及讀書人也多,于是……許多人仗著功名之便,被免除了稅賦和徭役。”
“可是……朝廷豈可無糧?國家怎么可以沒有稅賦呢?因而,這稅賦收不到士紳和讀書人頭上,便都落在了尋常小民頭上,升斗小民,本就已是赤貧,可動輒要繳納各種稅賦,每年的徭役,卻也是多如牛毛,這幾年,山東還算是風調雨順,不似關中等地,可百姓們……卻也已到了窮途末路。”
他頓了頓,隨即又道:“因而現在民怨四起,這倒也罷了,那些士紳和讀書人,眼見小民苦寒,非但沒有懷著圣人所教授的仁義之心,卻認為有機可乘。百姓們活不下去了,他們便放貸,今年借你一升米,來年你便要償還一斗,若是還不出,于是便賣兒賣女,或永世為奴。除此之外,許多地方,早已不修德政了,他們勾結地方差吏,肆意盤剝,已經到了人神共憤的地步。”
說到這里,周進頓了一頓:“陛下,地方上已經敗壞到了這樣的地步,朝廷給予地方上的免賦,卻如今卻成了吃人心肝的利器,而國家危難,流寇四起,他們竟還私通流寇,敢問陛下,這說的過去嗎?所以臣忍不住有所思,何以淪落到今日……于是苦思冥想,因而才有了一個定論。”
百官紛紛垂頭不語,今日這殿中,是出奇的安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