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清記得,剛剛來到大唐的時候,他連著做了一個月的噩夢,幾乎,不,不是幾乎,是在每個夜晚,他都會回到他穿越過來的那一天。
穿著偷來的,略顯寬松的盔甲,折耳兜里面還有焦大殘留下的虱子。他就提著一把手刀,沖向了十三名吐蕃騎兵。霎時間,箭矢,刀身,骨朵,所有能想到的武器都在往他身上砸。這種疼痛感是真實的,完全不像是在夢中,而腦袋上挨得那一下,直接砸飛了他的折耳兜,他能夠感覺到頭頂一片冰涼,黏糊糊又帶著溫熱的液體緩緩留下。囂張的西番騎兵停下了進攻的腳步,他們好整以暇地看著被打昏了頭的楊清,踉蹌地向前揮刀,卻終究還是無力倒在了地上。
他死死地抓住一把黃土,想要再起身,但是全身每一個細胞都疼,暈乎乎地仿佛整個世界都在旋轉。就在這時,兩個相隔了千年的靈魂開始交融,一陣清爽的風吹過,他剎那之間暴起,揚起的黃土迷住了西番的眼睛,他不帶一點猶豫地,將橫刀插進了對面那個大漢的肚子,刀鋒一轉,連著腸子、肝臟嘩啦啦流了一地……
其實楊清也搞不懂,也不明白這個噩夢為什么會持續了整整一個月。剛開始,一覺醒來,楊清還會躲到一個小角落里嘔吐,到后來便也習慣了,不,是麻木了。
也許這是為了讓自己更好地適應這個世界,楊清是這么想的。但是直到隨著眾人殺進了苑門,楊清才知道,這個世界的殘酷,遠比流了一地,還帶著排泄物和血的腥臭味的腸子還要惡心,還要令人作嘔。
涇原軍是從東北角入的城,李適所依仗的上萬神策軍根本只存在于名冊之上,白志貞在城中募集多時,卻不見一人來投,只好狼狽奔回延英殿,正巧姜公輔與普王也趕到,眾人便抬起還妄圖抵抗的唐德宗,而反應過來的李適甚至還叫上了幾個嬪妃與太子,倉惶逃出長安城。
等出了長安城門后,他才想到,自己的兩個女兒還陷在長安城中嗎,生死不知。山東的戰亂未曾抹平這位正當壯年的皇帝的雄心壯志,但這一次,他真的有點心灰意冷了——不光是為了身陷敵軍的女兒們,還有宗室,還有,不知道什么時候消失的涇原軍節度使姚令言。
突然,李適的目光一凝,看向了一個須發焦黃的中年人,秘書少監韋宥。
“韋卿不必隨朕出奔,望卿能留在長安,為朕刺探軍情,若能尋得唐安、宜都,更是大善!”
韋宥立馬叉手領命——沒辦法,唐安公主還是他的未婚妻,上一次二人在宮外相會,韋宥已經得償夙愿,但畢竟還未成婚,這次陛下命他找尋二位公主,未嘗沒有讓他尋得二人之后盡快完婚之意。
只不過,也不知道陛下的意思是優先刺探軍情,還是優先營救宮室。
這時,姜公輔拍馬趕到:“陛下,朱滔兄長朱泚嘗為涇帥,坐弟滔之故,廢處京師,心嘗怏怏。臣謂陛下既不能推心待之,則不如殺之,毋貽后患。今亂兵若奉以為主,則難制矣。請召使從行。”
李適思慮半響,終究還是化為一聲長嘆:“不及矣!”
浐水在長安城的東北面匯入涇水,涇原軍自浐水倒戈攻入長安,最先遭災的便是東北方的十六王宅,后來聽說含元殿方向也受到了亂兵的進攻,但是僅有的一隊禁軍仗著宮城與勁弩擊退了亂兵的進攻,亂兵轉而劫掠東北諸坊,并進攻守備薄弱的丹鳳樓了。楊清等人進城的速度遠不及激發了獸性的普通軍士,等他們進入十六王宅,遠處大明宮正南門的丹鳳樓都已經沉浸在一片喊殺聲之中了。
軍中將校依然不見蹤影,也不知道原來的歷史中姚令言是怎么約束軍兵,并前往晉昌里擁戴朱泚為帝的。不過軍中營以上將校與親兵加起來也有數百人,說不定姚令言只是帶著這數百人前去迎奉朱泚,然后才想辦法平定了亂兵。
沒有將校在此成為了長安最大的災難。軍中的士卒三三兩兩聚在一起,看見大一點的宅子就闖進去,或搜走財務,或奸***女,最殘忍的是一些士卒劫完財、色之后還要將人虐殺,一時間,僅楊清身處的十六王宅,便淪為了一片血獄——沒有一片干凈的落腳地,似乎每走一步都沾滿了鮮血。
十六王宅中居住的都是無事可做的宗室,此時,那些貴女的命似乎也不會比尋常宮娥要好。耳邊隨處可聞宮娥的慘叫,甚至楊清看到,一個宮女被軍士拖到大街上,砍掉了四肢,然后……楊清當時就吐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