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廷彥回來吧,再耐心些!”他素日不常于兄弟妻妾多言,一為避嫌,二為免禍,點到為止,讓謝芳推他入房。
桂音掀起棉簾,趙媽開著窗在燃火盆子,灰濃煙色滾滾,火星亮了又熄,她脾氣本就易爆,一來二去,赤紅雙目跳腳罵:“殺千刀的壞種,等二老爺回來,看不生剝了你們的皮。”
可憐的趙媽,與她一樣蒙在鼓里。
她被熏地清咳兩聲,拽緊斗篷慢慢坐到梳妝臺前,看著銅菱鏡里的自己,削瘦、蒼白、無神、焦惶。
拿起香粉撲子把臉搽得雪白白,再取了胭脂抹得嘴唇鮮紅,掌心還余些,索性眼皮連顴骨都擦紅了。
這副模樣像極了那些枯守宅里的老姨奶奶們,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她欣賞了許久,先是咯咯地笑了會兒,然后清唱起來——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朝飛暮卷,云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銅盆子里的火苗終于簇簇燃燒起來,趙媽抬手抹一把沾滿臉黑灰,眼睛酸澀直流淚,嘴里贊嘆:“姨奶奶唱得好!”又罵:“等二老爺回來收拾你們!”
*
落了整日的飛雪至晚間漸漸停了,一丸白月吊在烏黑的天空,樹影子斜斜映在凄清月影里,四寂無人聲,青石板路覆了雪,繡鞋踩上嘎吱嘎吱,在空曠的園里回聲分外清亮。
桂音提的燈籠被一陣風撲滅,她略站了站,待眼睛適應了夜色,繼續往前走。
抽開門閂,東西兩排小樓夾一條穿堂,剝漆紅窗緊闔,黑漆漆的。
冬季日短夜長,孤獨的孀婦們早早入了夢,偶爾有兩扇窗漏出鴨嘴黃的燭光,是老姨奶奶起身的咳嗽吐痰聲,床板咯咯作響復又躺了回去,伴著一聲蒼涼而綿長的嘆息。
秀琴手插在衣襟里,慢騰騰從房里走出來,看見桂音掩嘴打個呵欠,嗓音懶散問:“二姨奶奶大晚上不睡覺,跑這兒來做什么?
“要煙。”桂音不理她話里嘲諷,取了枝金鑲寶石蝙蝠簪子遞上。
秀琴不接,只笑道:“這簪子姨奶奶還是自個戴吧,不值銅鈿的玩意兒,老早咱奶奶心善拋不開面子,算是半送給你抽,可現膏子市面一日貴過一日,她哪有閑錢再供著你這尊佛哩,上回就同你講過,要銀錢、現成的銀錢,你偏就聽不進耳里去,讓我還怎么說你!”
桂音抿抿嘴唇,“我的銀錢都給了你們,現只有插戴的這些玩意兒!”
秀琴嘆了口氣,“原以為二老爺的姨奶奶定不缺銀錢花,哪想竟寒酸成這副樣子呢,早知招惹誰都好的,就不該招惹你這窮鬼。”
桂音面沉如水,自取其辱已經夠了,轉身便要走。
秀琴卻又上前攔住她去路,笑嘻嘻道:“姨奶奶怎地氣性還這么大,氣性大了苦得可是自個,與你玩笑呢!”指指她頭上的簪子,“瞧著還值些銀子,就拿這個換吧!”
說著,她從袖籠里取出個用黃薄紙包的膏子,圓厚大小似芝麻燒餅般一塊。
桂音抬手拔下簪子,是離京時許二爺插進她發髻里,他說:“我送你的這支簪,可不許丟了……更不許賣了!”
世事本就無常,人情更似紙薄,他能棄她如敝履,她又何必珍留一支簪來戳自己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