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平六年夏,劍南,成都。
雨季尚未結束,幾場暴雨過后,天好不容易放晴,街頭巷尾的百姓趕忙抱出被褥衣裳,晾在院子里,生怕錯過一絲一毫的日光。
下了太久的雨了,布匹發霉,木梁生苔,連人渾身上下都是一股餿味。
過了午時,地上的水汽被蒸干,晨間的清爽蕩然無存,四下又開始悶熱起來,蟬鳴也愈發聒噪。
南市。
與東西二市不同,大南市乃劍南節度赴任后新建的一市,靠近津渡,有好些時新玩意兒售賣。
其中最繁華的當屬四回曲巷,酒肆林立,人群熙攘。
在一間名為“蒼穹茶館”的茶肆里,楚燈流從午后的小憩中轉醒。
算了一上午賬,她原先只想在柜臺上趴一小會兒,可天一熱,人就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據開市起已有三刻,茶館的客量還未達高峰,楚燈流暫時不忙,抻了抻四肢,踱步到后廚,給自己要了碗茶。
不是店中熱賣的加料加酪的清茶,而是用舊法,茶粉和鹽煮出的抹茶。
至于為什么要叫抹茶,她也不知道,時人并沒有這樣的說法,這是她母親取的名字。
廚娘貼心地給她加了不少冰,但她飲了兩口,眉頭便皺起來了,茶粉磨得太粗,許是沒好好過篩,卡在嗓子眼,又澀又癢。
怎么回事?
她娘出門只小半月,后廚行事怎么就開始敷衍?看她年紀輕,覺得她好糊弄嗎?
蒼穹茶館落在成都已有十五年,各坊分店共有九家,早就是個了不得的招牌,她娘曾許諾,到她十七歲時,就將茶館在南市的總店全權交與她。
而現在,她僅僅管了這些日子,就有人敢造次了。
楚燈流有點沮喪,也隱隱有些心慌。
但她面上不顯,坐回蒼穹家特制的高腳胡凳上,撥動算盤,繼續翻看賬本。
賬本每年一換,一季一查。十間茶肆,十本賬冊,除了總店用的是她娘的所謂“復式記賬”,其余的賬冊明目都亂得很,要動手腳,也挺簡單。
她打起精神,耐心地逐條翻看。
“叮叮……”
快到未時,客人也逐漸多了起來,門簾被人推開,門梁上掛的一串銅鈴被反復搖響,清似水聲,給苦夏中人帶來些許慰藉。
“燈流──”有人喊她的名字,語調活潑歡快,是個與她年紀相仿的小娘子,綺羅盈身,戴一套卷草獅子問的金釵環,“你居然愿意看店了,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