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明如果還活著,他應該會和逸崧你一樣優秀,一樣可以用肩膀擔負起這個國家的興亡......”數位老人當中,反倒以年事最高的顏真卿身體最為健碩,酒量也最大,這時他背依著繩床,手持酒盅,披著青白色的半臂衫,銀發紅面,其他人都已伶仃,看著對面敬酒的高岳,悠悠地說出這番話來。
初夏夜中的風微微涌動起來,皇宮內燭火下,郭鍛站在臺階下,向皇帝報告了都亭驛的動向,說高岳、崔寧、劉晏、顏真卿、段秀實、李晟這些大臣于彼會飲,是否要讓巡城監子弟喬裝去探。
“不過是老人家勉勵后生輩,無妨。”皇帝并沒有當做回事。
都亭驛的正廳內,高岳端起酒盅,對著顏魯公滿飲后,心潮也如外面的風般起伏不寧。
魯公口中的顏季明,是他堂兄顏杲卿之子,天寶十五載安史叛軍攻陷堅守的常山城,顏杲卿和子侄,還有將軍袁履謙一起遇難,尸體慘遭叛軍肢解。顏杲卿最后送到其妻崔氏眼前的,只有一縷頭發和一只腳,而顏季明后被兄弟泉明收殮,身軀無跡可尋,只剩個殘破的頭顱。
悲痛狂憤中,顏真卿提筆寫下了《祭侄贈贊善大夫季明文》一稿,二十三行的筆畫狼藉,二百三十四字的滿腔血淚,滿稿的秋風枯槁。
顏真卿在文稿的開頭就說過,季明“惟爾挺生,夙標幼德,宗廟瑚璉,階庭玉蘭,每慰人心。”
當知道顏季明是以何種慘絕人寰的方式被戕害時,顏真卿又悲呼“父陷子死,巢傾卵覆。天不悔禍,誰為荼毒?念爾遘殘,百身何贖?”
最終,顏真卿認為季明雖是殤子,然其忠烈的精神應該代代相傳下去,故而在文稿末的加上了“子孫保之”的落款。
要是季明現在還能活著,比眼前的高岳應該還要大十多歲,也應該可執政朝堂了吧?也可以指畫江山,參與這份光復河隴的偉業了吧?
想到這,顏魯公流淚了。
這是高岳首次看到剛強的顏魯公落下淚水,這么多年的風雨飄搖,何曾打垮過這位老人家......在河北堅持抵抗叛軍時,顏真卿就首創了榷鹽法,可以說第五锜(其當時為賀蘭進明的判官)和劉晏都是他的門生;在其后,他和李勉又重新樹立起朝廷和皇權的尊嚴......
“仆何能,可以與魯公侄媲美......”高岳說完這話后,滾燙的淚也涌出了他的眼眶。
他這句倒不是自謙。
顏季明以一種完美無瑕的姿態死去了,定格了。
他自己呢,雖依舊還堅守初心,可卻做錯了許多許多的事。
聽到高岳這話,旁邊醉酒的劉晏,微微睜開了眼睛,默默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