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耳目之娛,貨賂之利,人之常情,哪個對此沒有貪欲?臣居宅第之中,也常常覺得屋子太舊屋子太窄,但臣自認為每次有過這樣的想法后,卻還能在其后克制住自己。先妣在世的時候,多次對臣說,你既蒙受厚恩,尸竊大位,就更應深自刻慎,勉修廉正。臣為宰臣來,時時問自己做到導揚風教,致世俗清醇了嗎?做到減省徭役,濟天下貧困了嗎?不,沒有,臣每想到此處,又念起先妣之言,當真是羞愧難當,若這時再做不好私行,開啟賄門,又有何面目輔弼陛下......”
“陸九......”
“陛下,公卿大臣,連帥方岳,都是朝廷柱石,如果他們之間要通過賄賂,才能推致誠心的話,那么整個國家便會以姑息為事,乖離正道,既離了正道,必有過求。當初陛下對還在翰林院當值的臣說,大的賄賂不可接,可小的如馬鞭靴子般的細物接下也無妨,不然便是傷了贈送者的心意,可臣想的是,今日接了鞭靴般的細物,明日便是衣裘,接了衣裘,明日便是幣帛,接了幣帛,明日便是車輿,接了車輿,明日便是金璧——正所謂賄道一開,展轉滋甚,涓流不止,溪壑成災,而有的人居然以‘納賄通情’的說法來迷惑陛下,臣實不解。還請陛下采納臣的一句話,那便是——勿以情慎為太過,勿以小貪為無妨啊!”
皇帝反倒被說得啞口無言,面紅耳赤。
頓了頓后,皇帝便使出岔開話題的得意技,“若陸九你不愿接受魏博的賄賂,由朕出面推卻掉也可以,不過這遺愛碑,朕還是希望你能提筆為之。”
這下陸贄也向皇帝挑明了態度:
“陛下,碑文乃是對死者的蓋棺定論,所謂勸誡之道,忠義優先;褒貶之詞,《春秋》所重。好的碑文,絕不是隱惡虛美,而是要讓循規者能尊昭典而不敢逾,奸佞者能畏清議而知羞恥。所以仲尼修春秋而亂臣賊子懼,那田承嗣是什么人?阻兵犯命,無惡不作,可就是這樣的人,居然逃過天誅,全軀歸土,這正是國家和忠臣義士所憤激扼腕的,現在其子居然要朝廷為其歌功頌德,寫什么遺愛碑,臣實無措辭,只能推阻拖延。”
皇帝呆了半晌,然后長長地說了一句:“現在不是誅滅魏博的時機,是國家需要關東靜謐,全力光復河隴,連通安西北庭,讓陸九寫一篇遺愛碑麻痹魏博鎮又如何?朕可是把阿妹都嫁出去了。”
陸贄的臉色也很難堪而激動,他知道皇帝這話說的很重很重,但他還是無法柔軟下身段。
這時皇帝長嘯聲,再也壓抑不了感情,他舉著手,在殿堂內語氣激動:“朕不才,始終命途多舛,先失阿母,后喪皇后,所賴者唯寥寥數位大臣而已。朕自問對國事也算盡心全力,可家事卻諸般不順,先是靈虛降嫁高岳不遂,而后德陽遠嫁塞外,半年不到便成了寡婦,阿妹嘉誠公主嫁給了魏博虎狼之邦,屈意侍奉田緒,未來不測。是,誰叫她們生于帝王家呢?這一切,朕都能忍受,朕只想和各位推心置腹,中興我唐,陸九你是朕的私人,是朕一步步將你從學士拔擢到宰相這個位置上來的,現在朕要你寫這遺愛碑,不是朕要低聲下氣求那魏博什么,而是在為整個國家大勢考慮,你身為臣子,就不能稍微屈意奉詔,替朕分憂嗎?”
這話說的陸贄淚流滿面,也是苦痛萬分,他伏低身軀,是心如火焚,只能說請陛下再給臣些日子,好好思量。
最終,皇帝轉過身去,擺了擺手,示意陸贄退下。
這時皇帝覺得,高岳要在自己身邊,那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