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屠易先是錯愕一愣,繼而悲憤迅速在眼眶里蔓延開來,瞳孔焦距先猛地脹大,又緩緩回歸為一片空白。他本來哽著脖子,幾番沖動想再撞上去,聽完薛凌這句話,卻是全身軟如爛泥,失了全部力氣,徹底癱在地上。
房梁上那只蛾子,已經被蛛絲捆成顆球,晃晃悠悠的掛在網上。估摸著是蜘蛛不餓,又回到了網中心,一動不動。換個不知所謂的東西來,定然會當蜘蛛是個死的,那球是個活物。
哪有死物動彈不休,活著的,卻像個木頭呢。
薛凌緩緩回正身子,從這種惡毒里得到了少許心滿意足。念及當時那些人曾說平城不太平,好心勸自己回京,她恐申屠易會錯了意,便拿著平意在申屠易脖子上輕敲了幾下,木然道:
“我原是要回平城的。”
“你們說它不太平。”
“本也不妨事的。”
“我又不怕。”
“我再沒見過比那里更太平的地方了”。她努力壓抑著腹腔里辛澀,還是無法制止這些看不見的小東西竄至舌尖,將語末余音涂上輕微哭腔。
申屠易自是沒能聽出薛凌話里心酸,他本用不上薛凌解釋。他記得,記得那一桌想想就三尺垂涎的羊架子。是剛開冬的膘羊,筷子頭一扎進去,油就滋滋往外冒。半月前也是吃過一只羊的,那算什么羊呢。
夏季畜生毛長肉瘦,嚼一口,牙縫塞的跟刮了草皮似的。京中煮法又扭捏,都是給嬌嬌小姐捂著帕子吃的。沒跑冬之前,他花了大功夫想讓自己看起來像那些人上人,跑了幾圈,居然覺得,老老實實當個人下人,不去為難一身粗皮糙肉,反踏馬的落個自在。
他也記得薛凌,是個云錦霞綺的小少爺,提著柄玉鞘銀身的長劍,掛著的穗子一瞧上去便知道兩塊玉價值不菲。在外做營生勾當的,慣來注意這些身外之物,倒不是說生了歹念,而是南北來往,少不了要幫人在繁華處淘些好東西。淺水處還能趴著個老值錢的王八,何況西北那么大,有的是銀子要買風求雅。
那店子里本沒幾個吃飯的,故而薛凌一進屋,他看過去,便多瞧了兩眼。后共了桌,雖沒格外上心,到底有些感慨。不知是哪路神仙下凡見識人間疾苦,大冬天的孤身往寧城竄,還一身的花枝招展。
這形容多是冤了薛凌,她慣來喜歡象牙白,做了女兒家,也喜素色,斷不是申屠易腹誹的花枝招展,只是那身裝扮極不合地時天宜,申屠易又未說與人知,隨意拈了個詞在心頭過了一遭罷了。
后見薛凌舉止頗有市井氣,倒是生出些好感。又聽得她一口咬死為了丟失的東西要天涯海角不罷休,聯想自己那樁心結,喜愛之情又多了些。若不是薛凌提起了薛弋寒,沒準那場把酒言歡不至于散的太早。
他記得自己說過什么,也記得那幫兄弟隨口扯了些胡話。反倒是薛凌的臉,他記得不怎么真切。終究是一面之緣,再見薛凌時,又真真正正能稱得上花枝招展了,他便怎么也無法將齊三小姐和當日的寧城小公子重疊起來,又遑論....是薛弋寒的兒子。
如此,再去回憶初見的場景,他越發的記不起當日在寧城的薛凌長什么模樣。
喉嚨里血氣翻涌,他連咳嗽的力氣都沒用,任憑嗓子里咕噥成一團。其實無需薛凌解釋,他并不需要解釋,他寧愿薛凌不要解釋,就當這天道不公,就當神佛無眼,就當是他善果無善終。就當是那群人良心大發,不忍身嬌肉貴的富家公子吃苦頭,一番好意勸了人回京,盡數付于驢肝肺。
所以才...身家性命不保,戴罪魂斷異鄉。
若是這樣的話,一個恨字可以囊括所有,能有個實實在在的人來恨,其實算的上幸福。他躺在地上,直愣愣的瞧著那只蜘蛛。不敢重復那句“若死的早些,沒準不至于西北戰火綿延”,腦子才電光火石的閃了一下,便是竭盡全力的抗拒。
他說的本沒什么錯,他說的本沒什么錯啊,薛弋寒想造反啊。
至于是不是真的....是不是真的哪輪的到他這種身份的人說了算?
至于是不是真的,是不是真的哪能輪的到已經死了的薛弋寒說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