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凌不解也不耐煩,更不愿意多花心思在這上面,仍是呆坐著沒說話。含焉停了一會,似是覺得薛凌沒出言拒絕就是應了此事,便試探著說了些好話。無外乎自己識文斷字,看的懂賬本,洗衣做飯也可,只要能在這里有個落腳處,為奴為婢當牛做馬都行。
薛凌有一句沒一句的聽著,只當是個蟲子嗡鳴,一直沒答話。含焉聲音便由低到高,逐漸歡欣。人要顯擺自己能耐,總是要拿些證據,她少不得要提起幼年家中境況,膝下承歡,父慈母愛。
她說起小時候活在平城,只有她家不缺零嘴。那些粗糙東西遠比不得京中的吃**貴,尋常人卻也是逢年過節才添些回家圖個喜氣。有這么一點甜頭,多數孩童都要圍著她轉。阿娘也好脾性,拿了小錘子和秤桿,跟她說一定要分的公平。
大多數時候是薛凌吃過的那種奶駝子,敲下來的碎塊大小不一,分多分少,都容易引起不合。這時候便要按照價錢稱斤兩,她一邊敲一邊稱,到最后,無論是誰一定皆大歡喜。
院里阿嫂阿公都知道她有一手算賬的好本事,每每阿爹回來,聽到四鄰夸贊,都要額外給她好多新鮮玩意當獎勵,偶爾還能拿到成串的銅板,說是幫著阿娘操持家用,實則都做了小姑娘的私房錢。
這些事,是該歡欣一些。
她雀躍里帶著炫耀,唯恐薛凌趕她走,語調活潑又清脆,變著法的說著自己多能耐,將一絲心酸掩的嚴嚴實實。似乎,和在鮮卑為妓的時候,也沒多大區別,都是等著別人開口說要。
可這些或真或假的歡欣,于薛凌仍然致命。
含焉如此循循顧復之恩,薛凌難免想起薛弋寒,想起她的父親,她的父親要千方百計的去做一件本該天經地義的事情。
沒有如果沒有帝王猜忌,那半塊兵符就該老老實實的在平城某處吃灰。那半塊兵符若在,不管是哪個狗要篡位,她的父親也不至于手無寸鐵回京等死。退一萬步,那半塊兵符沒了,這朝堂之上若有一個好東西,結局不該是如今這個模樣。
她將“爛透了”了這個想法又咀嚼了一遍,她仍然覺得江閎所說“薛弋寒有違臣道”是對的,可這一刻她開始給薛弋寒開脫。
圣人有言:君不正,則臣投外國。
明明薛家一心侍忠,皇帝卻要以骨肉為質才肯罷休,還回去,何止該是那塊兵符。換了自己來,應該是整個盔甲大印全部丟回去,還要罵一句“去泥嘛的江山社稷。”
既然如此,那阿爹也不算什么錯處,追根溯源,這口鍋不該讓薛家來背。然最后,江山仍在,魏姓還存。
可是,阿爹死了,那個沒錯的人死了。
含焉的阿爹也死了,死了之后她還能絮絮叨叨的說出一堆好來。可薛凌想了想,她什么也說不出來,阿爹也沒給她買過糖,也沒給過成串的銅板。她酸了鼻翼,趕緊去想魯文安,這些東西,魯文安都是給過的,給的更多。
可她一記起魯文安,腦子里不是平城一馬平川,而是明縣山高水闊。魯文安人影在側,跟著她重重砸進水里,轉眼之間,余溫散盡,只余陶記一柄“無主之物”。
她拿給李阿牛之前,抱在懷里那么久,都沒焐熱。
于是思緒又兜回“爛透了”三個字。爛透了,爛透了。這些爛透了的東西,該一把火全燒了才能落個干凈。
紅日已掛在了天邊,薛凌側頭,盯著含焉,后者本還斷斷續續的說著廢話,瞧見薛凌一臉冰霜,立馬噤了聲,先是與薛凌四目相對,少卿便躲閃著垂了眼瞼,不敢直視薛凌,也未出聲哀求。
又過了片刻,她聽得薛凌開口道:“那年...”。含焉飛快的抬起頭,望著薛凌驚喜又期待,這個平城故人,總算提起了過往。那年.....那年是哪一年?又是什么事?想來應和自己差不多,多是親朋俱歡,官民同樂。
二人天涯淪落,自此相逢相識,管他是薛小少爺,還是布衣孤女,只要有個抱頭痛哭,她應該就能留在這了。可惜這些場景并沒發生,薛凌先移開目光,復而回了臉龐,只是冷冷淡淡問了一句:
“那年四月,平城下雪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