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邦華拔出田埂上一根枯草,捏在手里把玩道:“我考中進士之前,家里連年賣地,賣得只剩下六畝田。祖母過世,棺材都沒有,用稻草裹著偷偷下葬。而今,我家良田上千畝,這些都是怎么得來的?我罷官歸鄉,主動上交田賦,嚇得知縣親自把糧送回我家。”
歐陽蒸不由莞爾,又收起笑容:“先生就算罷官,也是一品大員,知縣哪敢收先生家的糧賦。”
“這幾日,我打聽過了,”李邦華說道,“那趙賊把上萬畝田地,都捐給武興鎮公所,偏偏留下一百畝。他是舍不得那一百畝地嗎?非也。他要留著一百畝地,給鎮公所按時繳納田賦,別的賊官就不敢避逃賦稅。”
歐陽蒸哀嘆道:“晚生一直罵那趙賊,可心里卻還是佩服的。”
李邦華說道:“京畿皇田,成祖皇帝的時候,每年也要繳納田賦。成祖以身作則,皇帝也要交糧,天下官員自然也得交糧。可成祖駕崩之后,皇田就再沒有納過糧。上行下效,勛貴文武,又有哪個愿意納糧?”
“所以應當變法,大明需要一個張太岳(張居正)。”歐陽蒸說。
“你不明白,張太岳當年變法,主要是針對江南,而且人亡政息,”李邦華搖頭道,“西北百姓,江南小民,如今被一條鞭法害苦了。若沒有一條鞭法,可能西北流賊都鬧不出那么大亂子。至于江西,士紳太多。我家里不納糧,別個家里會納糧?士紳都不納糧,國庫哪能不空虛?”
歐陽蒸說道:“所以還是得變法,徹徹底底的變過來。”
“自上而下,已經變不得了,”李邦華指著被清丈出的田畝,“須得自下而上,如此才能扭轉頹局。若趙賊能堅持兩三年,半個江西都會是他的,到時必成尾大不掉之勢!”
歐陽蒸說道:“趙賊濫殺地主,必不能成事。”
李邦華笑著說:“愿意獻土的地主,他可沒有濫殺。他若真的濫殺,我反而不用擔心了。”
李自成一直招不到讀書人,就是因為身為流賊,始終沒有根據地可言。每到一地,必然拷餉,殺地主搶糧食,裹挾百姓開溜。
這讓讀書人怎么投靠?
扔下自家的產業不管,跟著李自成一起跑路嗎?
趙瀚則不一樣,他有根據地,他賴著不走。
地主家的產業,都在趙瀚地盤上,但凡不想死的,只能硬著頭皮從賊。
歐陽蒸回望身后的士兵,低聲問道:“朝廷為何不派大軍征討趙賊?”
李邦華說:“沒錢,沒兵。朝廷的士卒糧餉,要么拿來對付流賊,要么拿來對付韃子。江西賊寇,只能靠地方官征剿,你覺得哪個地方官,能把趙賊給剿了?”
歐陽蒸靈光一閃:“可令士紳操辦團練!”
“那也是個法子,”李邦華隨即搖頭,“其一,朝廷不會允許士紳辦團練;其二,若是允許地方團練,大明就名存實亡了。”
歐陽蒸默然。
李邦華也不知該說什么,反賊的政策,他看得越多,就越有投賊的沖動。但他不能投賊,他是前任兵部尚書,他的父親和兄弟,還在大明的統治之下呢。
兩人在鄉間走了一遭,結伴回到永陽鎮。
趙瀚的統治中心,已經從武興鎮遷出,永陽鎮現在才是核心基地。
八鎮公所之上,是趙瀚的總兵府,軍政事務一把抓,有些類似應天時期的朱元璋。
龐春來是首席文臣,費如鶴是首席武將,蕭煥負責軍事后勤,左孝良主管民政事務,費純督管錢糧事務,陳茂生負責宣教,黃順甫調任永陽鎮鎮長。
以上七人,便是核心團隊。
蕭氏那些大族貢獻的人才,都還處于試用期。唯一的舉人,已經扛不住繁重工作,也不愿跟泥腿子打交道,自己辭官回家讀書了。
只有扛過這個艱難階段,又表現優秀的大族子弟,才能真正獲得趙瀚的認可。
舉人、秀才投賊,就能立即獲得重用?
想得美!
路過鎮公學時,聽到學校里朗朗讀書聲,李邦華不由駐足多聽了一陣。
歐陽蒸說道:“這趙賊,真是一言難盡,竟然知道大辦學校。”
何止是大辦學校,李邦華都不知道該怎么形容。
趙瀚搶來的錢糧雖多,卻要安置陸續回鄉的流賊,還要安置在府城投軍的游民,又購買了許多玉米、紅薯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