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仲春,戰火方熄的上海灘又遭遇一輪血洗。工人們流血流汗,力助北伐軍趕走了北洋軍,卻沒想到唱著“打倒軍閥,出列強”的北伐軍甫進上海,便聯系紳商,勾結黑幫,掉轉槍口,屠戮工人,搖身一變成了新軍閥。
而租界之內依然如故。有徐小姐在,顧植民便向殷老板辭去了米店的差事,兩人本想賒下袁煥俠辦化學社剩余的產品、機器,先寄居在袁府樓頂一處小閣子里,再另尋個地點,辦起自己的營生,結果閘北混戰,一場大火將寄存的貨物燒毀大半。
袁煥俠心灰意冷,大呼留在上海毫無希望,打算去南洋轉轉,想做橡膠貿易,于是將化學社燒剩的余存都轉贈給兩人。
徐小姐也只得與顧植民另作計議,兩人清點物品,發現再搭建實驗室、生產場已絕無可能,而他們亦無積蓄,只得先賣化學社化妝品余貨,權作資本,再圖洪猷1。
徐父徐母經過生死一遭,也看穿了有些族人的私利本質,雖還留在徐家花園祖屋居住,卻態度鮮明,支持女兒的“自由戀愛”,因此惹了不少族人白眼,生活愈發清苦,自然也無余力幫襯子女。
顧植民只得每日出去售賣沒有貼標的化妝品,上海一百來所大中學校已經跑遍,用徐小姐的話講便是顧客群需求早已飽和,再賣其他人,出貨量與利潤都難以為繼。
嚴冬漸至,上海灘徹底易主,新到任的張市長雖是行伍出身,但行為演講卻不像以往軍閥那等粗鄙,一時間上海灘的實業家與商人大受鼓舞,就連袁煥俠也著了道,從南洋回來后便日日夸國民政府大有可為。
顧植民私下在房里詢徐小姐意見,她卻不響,只是冷笑。
這日顧植民又背起沉甸甸一包化妝品渡江,準備到浦東去走走看,剛從電氣碼頭下了渡船,便見一隊軍警穿著新式服裝,個個張牙舞爪,押著幾個衣衫襤褸的囚犯往張家浜而去。
他覷其中一人眼熟,便隨看熱鬧的人群,仔細一打量,竟是當初帶領錫箔廠工人支援車場戰事、在新閘橋外曾救他一命的白面書生!
街上人群洶涌,顧植民強擠過來,湊到已滿面血污的書生身前,伸手牽他衣袖。書生茫然回望,看樣子剛遭遇酷刑折磨,早已認不出他的模樣。
“先生!先生!”顧植民鼓起勇氣喚他,“你這是犯了什么罪?”
書生淡淡一笑:“兄弟,我沒的罪。”
顧植民還要再問,卻被前頭幾個軍警發現,以為他是同黨,持槍便沖過來。就在千鈞一發之際,一只大手突然伸過來,將他一把拽進人群,然后七轉八轉,藏進臨河的一爿酒館里。顧植民十分詫異,直到那人徐徐摘下巴拿馬帽子——
“植民,你是不想活命了?”
“廣勝!怎么是你?”
幾年未見,許廣勝明顯豐潤許多,看樣子生活也甚好。他叫店家燙一壺姜酒,要幾個小菜,拉著他坐在樓上,小酌幾杯。
他自稱去年在法國巡捕房做包打聽時遇到貴人,被紹介到太古洋行做“康白渡”2,今日便是來浦東太古碼頭查點進口面粉。
“說來是個笑話。植民,你可知赫赫有名的‘太古洋行’怎么來的?卻是老板當年在香港見中國人門上常貼著‘大吉’兩字,便想借來當公司名字,誰知道洋人不會寫中國字,將好端端的‘大吉’畫成了‘太古’,于是以訛傳訛,延續到今,反倒成了一段佳話——洋人有時候,也可愛得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