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植民倒沒覺得洋人可愛,卻深為兄弟的步步遷升而自豪,對酌兩杯后,許廣勝得知他還在推銷化妝品,不禁勸道:“當初你找我賣香粉,我詢了不少太太小姐,都對國貨新品全無興致——植民,你又何苦非自陷在這行當里?人生海海,通路萬千。我去找大班,也幫你在洋行謀個職位,如何?”
顧植民思忖半晌,才開口道:“若有能賣化妝品的洋行,也不是不可以……”
許廣勝臉色驟變,兀自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道:“化妝品!化妝品!植民,你這頭腦要拎清楚——我也不認得什么做化妝品的洋行!”
顧植民見兄弟惱火,也不明所以,只得再敬他一杯酒,暫且不談營生之事。
“廣勝,我記得太古碼頭在陸家渡那里,你如何跑到張家浜來看熱鬧?”
許廣勝苦笑一聲,悶頭只是飲酒。顧植民猛地明白了幾分。
“難道,你還在打聽我姐姐的下落……?”
許廣勝將壺中酒都傾到杯中,長嘆一聲道:“總就覺得她流落在上海灘上,浦西那頭我已經走遍,或許浦東的漁村里還有一絲希望?”
“廣勝……”
顧植民心里忽然透亮起來——為何每次談及化妝品許廣勝總會莫名慍惱,因為他還在記掛著姐姐,這惦念太深太重,以至于他責恨起一切導致姐姐意外的細枝末節,其中便包括自己好心為姐姐調制的“護膚香膏”。
心魔難破。
顧植民為兄弟的癡情深深嘆惋。許廣勝卻收斂起情緒,指著站在河邊的一排囚徒,叮囑道:“如今上海灘不論華界、租界,到處在搜捕赤色分子,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個——你好端端的,千萬與他們劃清界限,莫惹是生非。”
“可那書生我認識,他分明是個好人。再說赤色分子也并未殺人放火,他們不也是為了窮苦百姓,怎能憑空污蔑人家……”
“植民!你竟如此幼稚——這世道只有成敗之別,怎有好壞之分?如果好人都有好報,那翠翠便不會無影無蹤……”
他話音未落,便聽河邊喧嘩起來。那個書生正振臂高呼,似乎在喊著什么口號。隨即一排沉悶的槍響,幾個囚徒胸前血花飛濺,紛紛摔進河里,清冷的水面上頓時泛起一片殷紅。
顧植民已沒有心緒喝酒,許廣勝也要回太古碼頭上去。兩位兄弟在張家浜渡口分別,顧植民跑去教會學校兜售一圈,只賣出兩樽香膏,尚不能彌補往來的船票。
他拖著一身疲憊,等到黃昏時分,才乘渡輪歸航,但見殘陽如血,冷風呼號,唯有黃浦江浩浩湯湯,朝無邊無際無情的大海奔騰而去。
袁煥俠又去了南洋,袁府仆人對這對寄居的窮親戚也沒有好臉色。顧植民放好貨品,爬上吱呀作響的樓梯,推開小閣子門,卻見徐小姐拿著一份報紙,滿面都是愁容。
他忙問究竟,誰料徐小姐卻忿忿道:“你們這些男人,盡是些面孔干凈、心底齷齪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