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一些手里有一二百畝地、家里還沒兒子沒親戚干活的小地主,大地主招佃都有門檻,而且門檻還很高。
沒牛、農具以及家人幫忙,佃十畝地,哪怕壯得像牛一樣,把人累死都耕不完。
沒技藝不會種地,到了要交糧的時候交不上來,地主就虧本;再是個在本地沒有家、沒有地的流氓,抬屁股起來跑了,地主就是吃悶虧。
所以想做佃戶,首先得是知根知底的本地人,還要有頭牛、全套的農具、手上有種地的技藝、身邊有家人,缺一不可。
否則傻子才佃地。
做了佃戶,創造價值拿出一小部分給皇帝交稅,一小半甚至一半交給地主,剩下的是自己的。
而佃戶雖然有可能遭受來自地主的欺壓,卻能憑借地主的威望避免一些地方上的非正式攤派。
比如地方上的王老爺家來了朋友,轎夫不夠,找上倆衙役去干活,衙役自己不想干,到鄉里尋個地保:從你們這給我找倆轎夫,王老爺要用。
地保找上個自耕農,不需要威脅也不需要拿棒子,笑瞇瞇說幫個忙,自耕農想不出啥好借口抹不開了就去了。
地保若找上個佃戶,佃戶也笑瞇瞇說幫不了,再去干別的李大善人家地就荒了。
地保也沒轍。
除非遇上經濟危機也就是旱澇災害,否則一般餓不死,再不濟也算個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社會中下層,絕對不至于淪落到底層。
長工短工、走卒販夫、倡優媒婆、修腳剃頭,亂七八糟討生活的人那么多,下九流怎么排都輪不上佃戶。
但四川除了土地歸王國所有之外,還有另一個不同于別處的社會現象,那就是地方豪強勢力很強。
外省入川、土民出川,在這個相對封閉的地方,本來就都不容易,擱在嘉靖年以前,別處的官員聽說要被調到四川當官,如果不是肥缺,都會想辦法逃避。
實在逃避不了,就極力推遲到任時間,一年半載之后才慢騰騰到任稀松平常,反正也不會出什么事。
直到嘉靖年,南倭北虜鬧得厲害,風氣為之一新,四川官員的上任時間從半年到兩年之間縮短到了四個月之內。
在整個嘉靖隆慶年間,官員基本上都是舊的升遷貶謫,繼任者當月就能到任,這也是國家機器運行良好的象征。
這種狀態一
直維持到萬歷年間,考成法的震懾力仍在,官員仍然能保持當月繼任,但是萬歷爺擺爛了。
國家官僚升遷是個復雜而精密的事,高級官職采用推薦升職的形式補缺,中下級官職靠的是統一大選。
所以每到大選之前,先由吏部把高級官員的推薦到皇帝那里去,然后中級官員流動,給下級官員騰出位置,一環套這一環,讓整個機器運動起來,再進行大選。
最上頭的擺爛,最下頭的就沒有官,各省、府、州、縣主政官員的缺失,使大明基本陷入無政府狀態。
但無政府只是政府沒了,這種情況下,朝廷打仗需要地方的支持,政府負責的這份權力依然在。
沒有大政府,四川對朝廷來說依然運轉良好,該打的仗照樣沒問題,贏
無非是權力倒了個手,下沉到豪族或原本就把持權力的人手里而已。
但小政府碰上了土地藩王所有制,情況就變得不一樣了。
沒有自耕農,意味著作為農業社會中堅力量的佃戶,這些正經謀生的人沒了改變命運的機會;缺少地方行政力量的管理則意味著歪門邪道野蠻生長,豪勢強人依靠搶占公權急劇擴張財富。
人們競爭豪奢,不復簡樸,富連阡陌貧無立錐,交易損人利己,營生重息撤債,結交口是心非,教唆舌劍唇槍,縱欲貪刻奸淫,逞奸陰謀下石,見人得志嫉妒橫生,聽人不幸則幸災樂禍。
用陳敏的話說,鄉閭和睦的景象漸漸消失,倒是風氣日漓、人心日險,以至于父子相夷兄弟相害,朋友相殺夫婦相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