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是心里有苦說不出,本以為照劉承宗本事,就算與這些流民軍合營,那在營地里也該是被人供著當祖宗、出門都得橫著走的人物。
誰知道劉承宗如此年輕?
“劉將軍,高闖王,實不相瞞,來之前在下并未想到,將軍如此年少有為……不過就算在下知道,也還是會投奔劉將軍。”
楊耀邊說邊觀察酒桌上幾人表情,道:“我不知闖王才能高低,但在慶陽寧州,我曾與孫猴兒、賀自節等土賊合流,后來也投過王二哥,都對我等邊軍弟兄極好極敬,為這親待敬重,我們八百多個弟兄。”
這形容,基本上等同于劉承宗在高迎祥這的地位,軍糧全管,干活不用出力,養著一部就為遇上官軍有個守護神。
楊耀抬手比出二的形狀,面上有掩不去的悲戚:“死的死,散的散,如今只剩這點人,我本不想投大首領,但若放開了搶,我們心就散了。”
這其實是個很陰暗的道理,《后漢書》里以養鷹比用人,說饑即為用,飽則飏去。
當然饑飽都不是說能不能吃飽飯,而是群體能提供的安全、財富及種種欲望的滿足。
一伙邊軍大肆搶掠,弄到財貨不難,可弄到了財貨,別人干嘛還跟著你,攜金銀綢緞跑回老家不行么?
你是賊首,兵不是。
就算留在身邊,也會從一群亡命徒變成一群富家翁,戰斗欲望又能留下幾成?
說白了,但凡能好好活著,沒愿意過朝不保夕的日子。
“既然一定要投奔,我們吃夠了該跑的時候貪戀財物要打、該打的時候又慌不擇路去逃的苦頭,一定要投奔懂行的,不單首領知兵,部下也得是好漢。”
楊耀說罷,端起酒碗對劉承宗道:“如今名聲在外的首領,我只會投劉將軍部,有義軍氣象。”
劉承宗聽著暗自點頭,回頭看了一眼,將碗中酒水小飲一口。
他自小蹭斷頭飯飲斷頭酒,酒量很好。
但不貪酒,還有點害怕喝酒。
心里總覺得這是個召喚儀式。
仿佛只要做出端酒碗往口中灌這個動作,就會在身后召喚出板著臉的大哥,怒斥他軍中不準飲酒。
楊耀很有意思,這是個追求大義的百總。
大義,劉承宗明白。
春秋戰國近千年爭霸,讓中原軍事技術理論飛速增長,達到當時技術條件下的瓶頸。
此后歷朝歷代的軍隊,沒有哪個朝代不用保家衛國與個人榮譽的大義維系正規軍。
但國有運勢盛衰,每個王朝初興不但有大義,更有功勛授爵、戰功授田甚至世蔭子孫的實惠,至盛世,物產豐饒民富國強,軍隊所獲實惠更多。
可到了王朝末年,普遍只剩下這股大義給軍隊吊著一股氣兒。
不過劉承宗覺得,翻遍史書,像如今軍隊這么憋屈的情況也無比罕見。
天下農民起義不知多少,流寇盜匪更多,但官軍從來都是手握大義一方,即使在王朝末年,叛亂初期都少有正規軍投降叛軍。
為國平叛、加官進爵,國家命運與個人發展的完美結合。
尤其在大明這個組織、訓練、士氣、槍炮、鎧甲、具裝,都比之先代無比完備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