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他的話,回憶漸漸浮現眼前,李世恩面上神情松動,隨后抬手攬住車才道:“是車老兄!多少年沒見過了!你還在隰州?”
其實車才比李世恩歲數大了快十歲。
“還在隰州,后來你考取舉人又考進士,你走之后我在隰州當過兩年儒學訓導,后來……哎呀,一言難盡啊。”
老友相見,李世恩回頭讓人備下馬車,把住車才的手臂朝前走:“一言難盡就慢慢聊,今晚有的是時間,你就在隰州卻不來尋我,稍后可要多飲幾杯!”
待車夫來了,二人驅車出城,直奔城東文湖,在湖畔尋了酒樓雅座,要了三葷三素、兩壺汾酒,開窗聽漁歌唱晚,觀日薄西山。
酒過三巡,車才緩緩講述這些年的經歷:“我家三代單傳,老父親一直想早些抱上孫子,我與妻子成婚十余年,沒有娃娃,也不知是誰的事,也想另娶,但無非也就想想。”
“世恩兄也知道,我家代代在灶王山務農,從前并不富貴,也就到我這代才讀上書,當年在州學,同舍書生就沒少笑我家貧,但我還未考上秀才,素娘就跟了我。”
李世恩放下酒杯點頭,嘆了口氣,問道:“車兄到如今,還無子嗣?”
“過繼了遠房外甥,但誰不想有個自己的娃娃呢?去年冬天,素娘允我納妾,我尋了永和縣樊家山的樂戶女子,模樣周正知曉情趣,也能彈琴起舞,前些時候便領進家門。”
聽車才這么說,李世恩拱拱手露出羨慕笑意,道:“既然如此,車兄有美人相伴享齊人之福,夫復何求啊!”
車才的臉上卻沒多少喜意,反倒帶上難言哀色,眼中甚至有深深恨意:“可是七日前一夜,灶王山進了兵,汾州衛的兵!”
李世恩正端起酒杯想要與車才碰杯,聞言頓住,臉上笑意也隨之凝固:“汾州衛的兵?”
“汾州衛旗軍出兵越境,兵憲大人竟不知道?”
車才眼中似有熊熊怒火:“我那妾室姓杜,有一小妹尚未出閣,家中又著實清貧,她姐姐入門三日回家邀請親朋宴客,我答應小妹要為他尋一門好親事,便去了臨縣訪友。”
“若非如此,今日想把酒言歡,就要一身素衣入你夢了!”
酒杯跌落。
李世恩慌忙搖頭道:“我,車兄,我真不知汾州衛越境,那指揮使張展半月前駐扎在石樓,是為防御從北直隸勤王回還的潰軍,他怎敢越境?”
經過短暫慌亂,李世恩回過神,連忙追問道:“那灶王山如今如何?”
“沒了,灶王山和樊家山,都沒了,一個人都沒留,灶王山的宅子被一把火焚了,我竟認不出哪具尸首是素娘;樊家山也被屠個干凈,月娘到死都還穿著我給她做的妝花。”
老秀才坐在交椅上,雙拳在桌下死死摁著,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找上李世恩。
家鄉遭遇兵亂并非他遇見的第一件壞事。
其實在臨縣,他沒能找到自己的故友,那邊也遭了兵亂。
從秦地來的大賊不沾泥,率眾自葭州搶奪民船,架上小炮轟擊剋狐寨渡口,而后全師越境,數以千計的人馬在臨縣嘯聚兩日,而后北上直撲興縣。
車才從臨縣城出來時,聽說岢嵐石隰守備正率調集兵馬,不過北方的河曲參將為王嘉胤所敗,兩路賊兵一同進攻岢嵐州,守備未必能擋得住。
而在車才往南走時,又聽說從陜西來的巨寇高迎祥先攻陷吳堡,迫使孟門關守將棄關逃竄,而后青龍渡巡檢司也被殺個片甲不留,旋即以數千之眾席卷永寧州。
其實他在路上還被綁了一次,十余賊騎席卷而來,把他捆了打算找家里索要財物,但后來不知怎么回事,聽說他是隰州永和縣人,就把他放了。
只拿走了他的盤纏。
當時車才劫后余生還挺高興,哪里知道回到隰州,等待他的竟是家破人亡。
這幾日他過得失魂落魄,全然不知自己該做什么,甚至就連收斂尸首,都做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