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愛和生人打交道的謝政堂,打量了幾眼郭先生后,覺得有點面熟,但忘了在哪見過,不得不說:“好像在哪見過面。”
郭先生馬上接著說:“集上見過,集上見過。”
三個人落座后,郭先生嘴就不閑著了,說:“你進來前,我和保長嘮著咱們城里的缸爐燒餅,那我就接著叨咕。咸豐年間,咱們縣城南街有一位賣面食的,大伙叫他白老面。他在做包子、餃子的時候,把肥豬肉和打算扔掉的白菜幫子攪成餡子做成餡餅,放在吊爐里烤。烤出的燒餅好吃得呃,風味獨特。白老面就開始在鋪面上吆喝著賣。白老面做出的燒餅味美價廉,買的人忒多了。為了烤出更多的燒餅,他琢磨來琢磨去,用大水缸做成缸爐。用缸爐烤燒餅,爐壁上貼得多,火候勻,烤出的燒餅焦黃、外酥里嫩、……”郭先生不是接著叨咕,而是又重新叨咕了一遍。
郭先生叨咕著城里的缸爐燒餅,謝政堂一點也沒聽進去。謝政堂邊抽著煙,邊打量著這位郭先生。坐在椅子上、嘴沒斷了叨咕城里的缸爐燒餅的郭先生,一直歪著脖子,不知是習慣還是根本直不起來。謝政堂想起在隔壁莊學堂念書的孫子、孫女們這些年總是提到郭歪脖,核計著孩子們說的郭歪脖就是面前的這個郭先生。看著歪著脖子的郭先生,謝政堂想起了他念私塾時見天拿戒尺打他手扳的私塾先生。那個私塾先生平時倒不歪脖,可拿起戒尺打學生手扳時,打一板,歪下脖子。謝政堂小時最恨的一個人就是歪著脖子用戒尺打他手扳的私塾先生,所以對這個歪著脖子的郭先生沒有太多好感。
郭先生說著,保長聽著,謝政堂尋思著。不大的功夫,程立德進來了。程立德進來后,大家又都站了起來,保長照例介紹大家認識。
程立德一直在關外。前些年,程立德要隔個三四年才能回來一次;這兩年,程立德的父母先后死了,程立德回來得勤點。這么些年,謝政堂沒見過幾次程立德,和程立德多少有些生疏。
大家落座后,愛叨咕的郭先生又開始叨咕起來:“你進來前,我和保長、謝大哥嘮著咱們城里的缸爐燒餅,那我就接著叨咕。咸豐年間,咱們縣城南街有一位賣面食的,大伙叫他白老面。他在做包子、餃子的時候,……”
郭先生看樣是個說起話來沒完沒了的人。郭先生正說著,從來沒廢話、辦事利索的保長用眼瞪了瞪郭先生。郭先生見保長用眼瞪著他,就馬上閉嘴了。郭先生把嘴閉上后,保長就開始辦正事了。
坐在桌子邊的程立德沒有顯出半點賣祖業的不得已,一直昂著脖子,挺著胸。程立德總共沒和其他仨人說上幾句話,可眼神飄來飄去地不斷地瞧著這仨人,有點像看不起跟前這仨鄉下人的樣子。保長讓謝政堂把錢拿給程立德,謝政堂把從懷里掏出的那個裝著銀兩的布包往大家圍坐的桌子上一放,程立德終于低下頭,打開布包,一摞一摞麻利地數著錢。程立德數完了一遍,又數了一遍;數完第二遍,又數了第三遍。低頭數完了錢的程立德,又昂起了脖子。這時的程立德美滋滋地想著,自己開號買賣后,天天像今天這樣,坐在自己盤過來的鋪子里面,數著自己開的買賣賺來的錢。
程立德數完了錢,保長讓郭先生開始寫契約。這時的郭先生馬上變了個人。郭先生把面前的桌面上的紙鋪平,尋思片刻,從旁邊取過筆墨,刷刷點點,一氣呵成,把契約寫好。郭先生寫出來的字句,讀起來簡單明了、合轍押韻。難怪不愛聽郭先生沒完沒了的叨咕的保長還要跑到隔壁莊把這個郭先生請來。
謝政堂不愛和生人打交道,和生人打交道時謝政堂忒緊張。和程立德和郭先生坐在一起,謝政堂手腳不知往哪放,就一袋接一袋不停地抽煙。只有抽滅一袋煙、交銀兩、讀契約、按手印的時候,謝政堂才把一直含在嘴里的煙袋嘴依依不舍地從嘴里拔出來。抽著煙的謝政堂倆眼不停地尋摸著屋子的四周。看著每個角落都拾掇得干干凈凈、每個物件都擺放得整整齊齊的屋子,謝政堂心里又佩服起保長的那個瘦小、能干的老婆來了。
保長說話、辦事沒繞彎子,也沒讓郭先生說太多的廢話,謝政堂和程立德根本就沒咋吭聲,簽字畫押很快結束。
事情一辦完,喜歡清靜、不喜歡和生人打交道的謝政堂,和在座的又硬著頭皮寒暄幾句,把地契揣進懷里,走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