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剌鼻的濃煙中,太守高禾失魂落魄的踉蹌著走在街道上,身邊沒有一個隨從。
他的雙眼已被血絲染得通紅,目光卻是直愣愣的看著腳下,不時有慌亂悲傷的人群和滿臉汗水的兵士從他身邊奔過,既便是被人撞了,他也渾然未覺。
現在沒人認得出他這位太守。他的臉上沾滿了余燼的黑灰,就如同一個剛從窯洞里鉆出來的燒炭工。官帽已不知在救火時失在了何處,原本氣派的太守紫袍,如今到處都是黑漬,看起來就像裹著一張床單。
他覺得,這一切都是自己的過錯,自己應該以死謝罪。
如此多的西域剌客潛伏進了渤海城,而他治下的巡城司卻毫無所覺;
大火起后,惶急間,他竟忘了第一時間派人保護王府,而是將全部人手都派出去救火;
如果不是他的大意和失誤,也許這場焚城大火便不會發生,那個可愛的堂弟高突騎便不會死,對自己恩重如山的叔父高昂也不會因此痛失長子,丞相的二公子更不會失蹤……
半個時辰前,當府衙長史戰戰兢兢的向他匯報了這次大火的統計結果后,他便嘗試過跳入面前的火海,卻被軍士們死死抱住。
現在,他的人雖然還活著,可心卻早已死在了黎明前的那場大火之中。
他想不明白,這些與大魏八桿子打不著的那個什么教的剌客,為什么要來禍害渤海,血洗王府。
前些時日,倒是有值門司的人來向他稟報過,說最近有幾撥西域胡商入城,揮金如土。
可他卻認為這是他施政建樹的標志,證明了渤海的繁榮和民生的安定。
甚至就在昨晚,他還借著柔然使團接風宴上的酒意,在衙署的夜議上,對著被召來的一眾僚屬,志得意滿的當場賦詩一首:
丹霞升東海,
萬民盡安泰;
政達播萬里,
蠻客奉金來。
……
卻沒料到僅僅不到兩個時辰,自己便被狠狠的打了臉。
看著這滿城的殘垣斷瓦,他不知道自己還有何面目去面對丞相、面對同僚、面對親族、面對城中千千萬萬的黎民。
可他現在卻連去死都不行,因為這一切都還需要有人承擔,無論是丞相的怒火還是百姓的憤怒。
恍惚間,他想到了自己少年之時:白衣雪巾,面對族中諸老,縱論天下,笑指英豪,令無數同齡折腰,何等豪邁……
他想到了六年前,自己上任之時:年方十六,烏紗紫袍,跨馬巡街,萬民夾道,何其風光……
他想到了進府衙的第一個晚上,自己激動的屏退左右,獨自一人鄭重的將太守大印端置于官案之上,于階下泣淚叩首,默默起誓:當不負此生,造福社稷,青史留名……
他想到了三年前,看到丞相給他的親筆公函中,第一次親切的稱呼他的表字“仕章”時的殷殷教誨:莫負民望、不忘君恩。他還記得自己當時捧著文書的手都在微微顫抖,激動得徹夜未眠。
他想到了自己大婚之際,在高臺之上,在無數賓朋面前,位列三公的堂伯高乾拉著他的手,傲然對臺下朗聲道:高門俊杰!渤海幸甚!……
淚水不知不覺中,淌花了他的臉。
直到眼前亮起衛士明晃晃的鋼刀,他才抬頭驚覺,自己竟渾渾噩噩的走到了王府正門的漢白玉階之前。
就在人流奔往的大街之上,就在這血跡斑斑的玉階之前,滿臉是淚的高禾無聲跪倒,“嘭!”的一聲,重重匍匐于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