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蒼天曉得自己對路了,“以公主的脾性,不能總是自怨自艾,不然,日子就沒法兒過了!她只有將仇恨盡可能的轉移到楊駿身上,人前人后,都堅持一個說法:這一切,都是楊駿的罪,不是自己的錯!”
“楊駿不去,她心中塊壘不去!”
衛瑾檀口微啟,有點張口結舌的意思了!
之前在屏風后“聽壁角”,這位何君,雖也說得頭頭是道,但想來那些說話,過白馬寺前,他已不曉得打了多少遍腹稿?
因此,雖也承認,何某“同一般的佞幸,倒不大一樣”,但也沒真擺在心上——衛瑾何等出身?自有智識以來,雄論儻議,大話炎炎,聽得還少嗎?
但這番話不同了!
衛宣這段公案,外頭都以為一切出于楊駿之構陷,繁昌公主在其中的作用,幾乎是無人知曉的;更沒有人曉得,“復婚”,其實是出于繁昌公主本人的請求——
他卻擘畫明白,有如親見!
這也罷了,宮闈密辛,宮外之人,難窺底細;但宮闈之內,總有蛛絲馬跡可尋,他到底是皇后的親信,昭陽殿那邊,對這段公案有自己的消息和判斷,也不算太稀奇——
可是,繁昌公主“都是楊駿的罪、不是自己的錯”的心理,他是如何知曉的?簡直……像鉆到了公主的肚子里似的!
事實上,對于衛瑾這個最親密的女伴,繁昌公主也沒有百分百敞開心扉,其心思,不少還是衛瑾自己揣摩得來的。
這位何君,何由得知?!
太不可思議了!
良久,衛瑾終于說話了,“君竟有如親見……妾是真真不知何以為辭了!”
嘆口氣,“其實,這些年來,我不曉得勸過公主多少次?勸她……放開些,但,年復一年,她卻愈來愈執著了……唉!”
“奪夫之仇、破家之恨,哪里說放開就放開的?”
衛瑾眸瞳中的霧氣,似乎更濃重了,“人世無常,執于一念,究竟何益?”
咦?
對了,這里是白馬寺,是貝葉精舍……
何蒼天緩緩說道,“人系于妻子甚于牢獄,牢獄有散釋之期,妻子無遠離之念!情愛于色,豈憚驅馳!雖有虎口之患,心存甘伏!”
衛瑾一下子睜大了眼睛,霧氣瞬間散去,眸曈明亮無比,清澈光芒,奪人心魄!
她上身微微前傾,聲音里甚至有了急切之意:“投泥自溺,故曰凡夫!透得此門,出塵羅漢!”
我去,賭對了!……
何蒼天和衛瑾的這幾句對話,出自《四十二章經》——對,就是韋君小寶的那個《四十二章經》。
《四十二章經》是中國的第一部漢譯佛經,成書于東漢明帝時期,譯者為兩位天竺高僧攝摩騰、竺法蘭,譯經之所即為白馬寺。
攝摩騰、竺法蘭之后,又有多位西方高僧來到白馬寺譯經,一百五十余年間,近兩百部、合近四百卷佛經在此譯出。
然而,其一,這些經卷基本上只留存于宮廷和寺廟,并未走入民間;其二,在漢末大亂中,這些經卷,連同宮廷和寺廟,被董卓、袁紹兩位老兄燒的干干凈凈。
中國再次開始大規模譯經,不過就是近五、六年的事情,主持者曰竺法護,地點不在洛陽,而在長安,就算已有了些成績,但距傳播到衛瑾大美女手中,且早著呢!
目下,真正流傳于民間的佛經品種甚少,其中最主要者,就是一部《四十二章經》。
不是說董仲穎、袁本初特意放過了《四十二章經》,而是《四十二章經》容易復制——全經寥寥兩千幾百字,每一章不過數十字,都不用抄,用點兒腦子就記住了。
《四十二章經》也是何云鶴先生唯一正經讀過的佛經,原因無他,此書不但字數少,內容也特別簡單:語錄體,每一章皆“佛言”,同《論語》的“子曰”很像,深入淺出,沒一句虛頭巴腦的話,半個小時就讀完了。
釋教在中國的大規模傳播,是永嘉之亂、衣冠南渡之后的事情,此時,釋教雖已走入民間,影響力還是有限,而衛瓘大儒,衛瑾入釋,家族內部,未必有啥同道;家族以外,你看,連最好的閨蜜都不搭理她!
遇到何蒼天這個“知音”,可以理解伊人之激動了!
“知音”凝視著激動的伊人,“‘愛欲斷者,如四肢斷’——在下不能沒有四肢,只好做個‘凡夫’了!怎么?握瑜娘子已經‘出塵’為‘羅漢’了嗎?”
“羅漢……吾女子也,如何企及?能為一善知識,足矣!”
略一頓,“‘四肢’者,譬喻耳!”妙目愈發明亮了,“‘人從愛欲生憂,從憂生怖;若離于愛,何憂何怖?’”
何蒼天微微搖頭,“吾不憚于憂,亦不憚于怖!若得一心人,為吾所愛者、為吾所欲者,則——吾愿為其憂!愿為其怖!無怨無悔!此曰——痛并快樂著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