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壽不用看都知道,此時此刻朝臣們那是什么樣的表情。
自從董仲舒說動漢武帝,把天人感應奉上了神壇之后,歷朝歷代的統治者因為要維護自身的至高無上,自然是從來不會去否定這一學說。哪怕天人感應還有用災異來限制君權的另一重用意,可到后來卻完全變了味,有災異,天子安若泰山,宰相先背鍋就是了!
董仲舒之后,諸子百家最初還有一點反抗力量,但自從漢宣帝召集儒者于長安石渠閣,而后又將諸子百家的書一律禁絕,將儒家奉為官學之后,整個學術界就漸漸萬馬齊喑了。
天文術數不分家,然后對兩樣東西一塊加以嚴禁,這就確保了歷朝歷代,哲學家遠遠多過科學家,保證了君權的神圣和神秘。至于要說這種傳了一千多年的學說高壓愚昧,其實同一時代,放眼宇內,哪里不愚昧?西邊的宗教裁判所和贖罪券還不是大行其道!
只不過,西邊那漫長的中世紀如今已經差不多過去了,資本主義正在興起,宗教正在改革,文藝復興的大幕正在拉開,科學即將壓過神學。而現在,他所在這個號稱天朝的國度,形同宰相,不是首輔的內閣第一人孔大學士,卻仍然在用推廣算學會動搖統治的隱喻敲打他。
這種想法也正常,如果讀書人不學經史禮數,而是去學數學,全都能自己推算日升月落星沉了,甚至進一步推測分析各種自然現象了,還有誰會覺得天子至高無上,神圣不可侵犯?
張壽沒有抬頭去看皇帝是什么樣的表情,三皇子又是什么樣的神色,畢竟,就算皇帝再特立獨行,就算三皇子再是他的學生,可皇帝和太子這種生物,統治屬性在理論上高于一切,他壓根不去指望這父子二人會在孔大學士提到這種敏感話題時還能一如既往偏向自己。
而這時候,他也并不希望葛雍和陸三郎出面回答。當孔大學士把話題高度上升到那種要命的程度,葛雍肯定正在躊躇,至于小胖子,估計則是有點肝顫了。
他暗自哂然一笑,心下卻很平靜。算學的枷鎖,由來已久。
也就是一百年前那位太祖皇帝開了掛,打天下用的時間比歷史上的朱元璋還短,登基后又銳意進取,啟用了一批在學術上相對激進的新銳,而不是用那群保守派,又一度試圖將國子監打造成百花齊放的大學。哪怕最終人亡政息,他卻至少給后人留下了幾分機會。
否則在這個八股文大行其道的時代,當今皇帝怎么會想到重開什么九章堂?
在四周圍一片寂靜的氛圍中,張壽不慌不忙地說:“孔大學士此言,仿佛是又回到了圣人言的斷句上。到底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還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又或者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我想孔大學士應該不至于膚淺到覺得,天下子民不能教化,只能被驅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