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在“野百合”通宵后,第二天早上七點,在食堂吃了早餐,滿身汗膩地回到宿舍。
張思穩從頭到腳隨便洗了下,就換上睡衣歪在床上了。想要入睡,以便三四節去聽課,但是他做不到這一點。各種感覺、思想和回憶像暴風雨一樣襲擊他的心靈。他閉著眼睛,在他眼前浮現出富二代和他那雙指甲修長、看底牌的手,馬上在他身邊又浮現出反恐游戲爆頭的場景,還有金磊由于煙癮難忍撿長煙蒂吮吸的表情。
“發生什么事了?”他問自己,“我抽老千了。可是不這樣我昨晚已輸得找不著北了,我賭牌是為了贏錢,我知道做手腳,那樣勝之不武,”這幾個月以來,張思穩堅持不抽老千,全憑運氣和一種自命不凡的僥幸心理。
每次輸了他都睡不著,因為那些錢都是父母的血汗錢,一想到這,他就有種難以排遣的負罪感。同時因為沒有作弊,因為輸了,不得不節衣縮食,心里常常生出一種道德優越感。他十分迷戀這種自我犧牲,視其為巨大的精神享受。如果有人問他:他是由于講道德而手頭拮據呢,還是因為手頭拮據而講道德,這恐怕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大出血或大贏的時候,他就會變得大手大腳地花錢。昨晚他贏了五千塊錢。此刻他不感到任何道德上的壓力,他知道那幾個輸錢的主,家庭條件優渥,他們家里幾乎全是非法致富:貪腐,非法集資,其中一個的父親通過賄賂學校領導承攬了修建食堂的工程。因此他不僅不感到愧疚,反而因為千術爐火純青而自鳴得意。來日方長。他暗暗決定,以后他只要和那幫富二代交手,就會使出殺手锏。(張思穩在元旦文藝晚會上玩那個紙牌魔術出名后,那幫富二代就不和他炸金花了)
但是說也奇怪,這時候他的腦海浮現出那位輕生的牌友那張清瘦的臉,揮之不去,他翻身向著墻壁。他的千術誰都不知道。可是他無法忍受良心譴責的煎熬,他感到諱莫如深很可恥,這違背了他敢作敢為的天性。
幾個小時前,在網吧還錢給金磊時他無意間聽金磊抱怨有好幾筆壞賬要不回來,其中提到一位燒炭自殺的大學生,他問張思穩知不知道這回事,他連忙搖頭。“這么說,我作弊只是壓死他的最后一根稻草,金磊也是幫兇,那些其余給他放高利貸的人都是兇手。”他于是在其中看到一條因果鏈。為了滿足解釋的欲望,近來他循著理科生的思維慣性,喜歡梳理歸納現象背后的緣由。“一個緣由導致一個結果,多個緣由導致一個結果,這些在物理實驗現象中司空見慣。推而廣之,每個現象的背后都有原因,用教科書上的話說,就是因果聯系普遍存在。”他想起了尤儷昨天的那場演講。“問題在于,要是那晚我不抽老千,那位男生第二天恐怕就不會自戕。”他清晰地記得在這點上他是猶豫過的,正因為這是權衡后的結果,現在他才感到良心的不安。
他打算就這樣閉目養神,直到鬧鐘響起。
三四節是馬原課。張思穩坐到尤儷旁邊的空位上時,她和另一位女生同看著一本最新的時尚雜志。
十分鐘前,他進來過一趟,當他確認尤儷還沒有過來,他便和在隔壁教室準備上課的黃曉皮在走廊里吸著煙。他穿的白襯衣外面套件馬甲,他把頭發梳得油光發亮,下巴刮得很干凈,看上去儒雅而深沉。偶爾有打從走廊路過的女生瞟過來,偷看他。剛剛在寢室洗過冷水浴后,他感到精神飽滿,意氣風發。他開著金磊的哈雷摩托,載著室友,沿途兜風,沉醉在種種備受異性青睞的愉快幻想中。等尤儷出現在走廊上,嫣然一笑地掠過他,張思穩想尾隨著她走進教室去,但是他怕這樣太顯眼,她會不高興。他便和黃曉皮繼續聊著nba。
黃曉皮想找人代購一些足球用品。張思穩知道金磊有認識的人。他們來到教室里,搖醒最后排打瞌睡的金磊。一提代購,金磊興奮了,表示樂意效勞,他只需要給他朋友知會一聲。但是黃曉皮堅持要自行溝通,金磊便把對方的號碼給了他。金磊想進一步宣傳他的小額貸款,打算下周開始叫人往學校布告欄上貼廣告,還要人做些傳單派送進學生公寓。黃曉皮建議他在教學樓的課桌上也可以貼上小紙條。張思穩甚至認為可以由小額貸款公司冠名贊助一場迎新生的文藝晚會。他說得那么富有激情,倒好像他對這個話題感興趣似的,其實他只希望大家都開開心心。他現在知道最重要的不是別的,而是她坐在哪兒,周圍是否還有空位。他一回頭便捕捉到她那向教室后排投來的目光。
當他橫著越過幾張坐了人的座位在向她走近時,他已注意到她感覺到他的靠近,但她只用余光掃了一眼,知道是他,便又去跟同學看雜志了。張思穩覺得今天真是儀表堂堂,那種睥睨一切的快感,使他覺得自己是一位偶像,這并非是因為他相信他已然俘獲她的芳心,而是由于,她給他留下的印象使他有了一種心照不宣的感覺,就連此時他坐下來的這張座位也好像是她有意空出來的。
尤儷指著時尚雜志上一款波點連衣裙,對比著自己身上的一款,一面等著女同學給出評價。
“你的這款修身,更有氣質,”張思穩冷不丁地冒出一句,“顏色跟圖案和麥色皮膚很搭。”他補充說道,為了夸得不落俗套。
“噢,真的嗎?”尤儷眼角和唇邊漾出了笑意,瞥了他一眼,顯然是她覺得這樣的恭維很中肯。“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