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大也收到西河公文,告知說前將軍董卓將就任并州牧。他聽聞后即不發火,也不低沉,看上去與往常無異,只是當日他食不下咽,夜里親兵從房中聽聞一陣陣的磨刀聲。
次日陳沖傳來私信給郭大,陳沖在信里特別說,如今董卓并不會上任,只有家屬前來停留離石些許時日,請他勿要憂慮。
郭大悵然若失,每月的十四日,他都會行游諸縣,但今日他躺在床上,將手中的斫刀來回翻弄,對著刀面審視自己的面孔。刀刃冰涼,在秋風中冷徹透骨。
于是他騎馬出洼石,與去年相較,洼石戍卒已少了許多,約有寥寥七八人。但人氣卻不減往日,按照陳沖與郭大的約定,此處已經不設關卡,不少曲峪與圜陽之間的百姓在此往來交易,竟形成一座小集,這些戍卒便改在當地維護治安。
這些戍卒的伍長名作王卯,但他較其余戍卒遠為老邁,滿頭華發,身才高大卻體態佝僂,所有裸露的肌膚都布滿褶皺,唯有一雙眼睛還擁有穿透的神光。他見到郭大時,正坐在一塊卵石上,單手拄戈休憩,郭大還未開頭,他先笑說:“郭帥,你此時應在三川縣,怎么有空在此?”
郭大將馬兒系在一旁的柳樹枝,也就地找了一塊卵石胡坐,對王卯太息說:“王師,我心中煩悶,人活一世,快活莫過于親朋滿座。但身逢此世,命不由己,環顧四周,我還認識的老人便只剩下你一人了。”
王卯本是常山元氏人,出身也算是鄉中名族。只是他四十二歲時身感風寒,為張角所感化,疾病盡去,從此便加入太平道。后張角派遣他前往西河布道,他便在離石散盡家財,修建太平道觀,于其中治病布道,成為首名西河符祝。白波軍能有今日,多賴王卯布道之功。
只是張角病亡后,王卯辭去渠帥,以年老無能為由小隱軍中,白波諸事悉數歸權于郭大。但軍中眾人還是對他頗為敬重,不時攜酒肉來與他請教時事。
王卯知曉郭大極為自律,來尋自己定是心中憂慮。郭大果向其太息說:“董卓身負血債,深結仇念,我常懷之,為我無能所切齒。如今其親族聚于離石,我不為所動,恐負同袍之托,又懼有反復之議,王師可有教我?”
王卯張嘴,對郭大先手指牙齒,再指其舌,笑道:“中黃太乙曾說,上善若水。我的牙齒堅硬,我的舌頭柔軟。郭帥,如今我年近七十,你看我牙齒十不存一,舌頭卻還靈活如初。我希望你能為舌之柔而不為齒之剛,如你我不能身存,所為也不過徒然。”
說到這里,王卯又寬慰他說:“如今我軍中,除你我外,轉戰河北者所剩不足百人,所圖不過茍活,能有何念?而董卓數任并州高官,撫境安民,驅逐鮮卑,可謂戰功赫赫,并州上下,多有其舊屬,百姓多念其恩德。你若殺之,不止與陳龍首不利,你我軍中恐怕也會多有不和。”
郭大這才放下心結,洼石如今新開張一鋪酒家,兩人便在鋪中點了兩盤胡餅,一盤羊頭肉,一壺薄酒,一起追憶往事直至夕陽落幕。等曉月探出云紗,郭大方才向王卯告辭,打馬沿著圜水的波浪緩步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