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戶也不知道是什么力量促使他回到這里,好似他的身子不是他的身子,而是其他人的一般。年前要是有人跟他說,他與十幾個陌生人,便能殺入白土城里,在一眾奴隸的簇擁下,把什么當戶、且渠、都護、相、裨小王統統剁成一灘爛泥,他說什么也不會信。
但現在確確實實地發生在眼前了,他剛剛殺掉一名赫連部的裨小王。那裨小王流著眼淚鼻涕哀求說給他一個痛快,當戶便停下了在他腿上刮刀的動作,一刀幫他開了胸膛,各種臟器如同山洪般流了一地,渾看不出與常人有何區別。
他是在大庭廣眾下如此干得,周圍一陣叫好聲,如此殘酷的景象,倒像是他殺了只惡虎。那隨他一起來的一名漢人跟他笑談:“何萘兄弟,你現在知道,什么勞什子人上人,都是一刀的貨色!在戰場上能挺兩刀,那便是頂了不起的人物,我看你比他們都強得多。”
往日的當戶不會說這些,如今的當戶也不會,但他想的東西卻完全不同,他用衣襟抹過帶血的刀刃,也笑道:“李老兄,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我們做下這等大事,單于與赫連部的大人怕是恨不得咬碎我們骨頭。接下來如何做才是頂要緊的,你們幾人都是我的恩人,但說到底不是奴隸,接下來的路是一條小道還是一條大道,我也不知曉,你們還要和我一起走嗎?”
這年頭敢陪一個陌生人來破城的,不是神志不清的瘋子就是膽大包天的狂士,很顯然這十來人不是前者。所以他們都未離去。那姓高的雜胡名叫高準,他用那豪爽的聲音說他:“老兄,你不要看我們人少,但要說起打仗,在咱們面前便是兩百個匈奴人也不濟事!你帶著這么多人,飽飯都沒吃幾頓,想到哪里去,別最后倒在道上!”
說到這里,大伙又笑了,不約而同地往城內粟倉走去。粟倉的人們正在狂歡般放糧,粟倉的粟米堆積如山,有人在轉運,有人在拋灑,還有人一臉幸福地躺在米堆里做夢,到處都是金黃色的拓科粟米,還有令人沉醉迷戀的成熟香氣。
在粟倉主持放糧的是一名賀賴部的且渠,年前他被賣到赫連部做農奴,正是他帶領第一時間在城內響應當戶,奴隸們才順利打下了白土城,這位且渠見到當戶,問道:“單于接下來準備如何做?”
他如此問的時候,粟倉里的所有人都停下來手中的活,側首望向當戶。眾人的目光像山一般沉重,又像火一般炙熱,一般人避之不及,但當戶卻覺得這山般的分量讓他踩在實地上,焰般的熱情去除了他骨髓的寒冷,他也要堅定的目光回應這些人的眼神。
他模仿著高準的語氣說道:“先讓大家吃飽飯,吃飽了才能走遠路!路有多遠,我也不好說,但總歸也不是條近路。等所有人都吃飽了,吃好了,我們再在這里一起說。”說完他也訝異于自己的聲音響亮,好似有風幫他鼓吹。
在場的人都歡呼起來,白土城內兩萬奴隸,無論是在人市中還是在城中,基本都是一日一餐,食不果腹的日子過得太久,都快忘記吃飽是種怎樣的感覺。當戶和他們約好晚上在城北集會,又從粟倉里取下幾塊肉脯,與高準一行人出了城。
李侯對他的表現頗為高興,又笑問他說:“怎么,不去城中的王帳躺躺?我記得年前這里是赫連赤后的居城,年后分給了伊金霍,那伊金霍整日在你們單于鞍前馬后,將這王帳都閑置了,據說王帳的毛毯都是用豹皮做的,踩上去跟女人的肚皮一般。”
當戶沒理他,他默默想著以后的出路。說來也好笑,他和這十來人殺回白土,其實只是一個念頭,一個復仇的念頭,他只想殺掉那些騎在自己頭上的人,他才能對自己過去的生活畫上一個句號。沒想到這個句號畫得過于濃墨重彩,以至于他有些手足無措。
他先閃過的各自逃命各奔東西的念頭,但他隨即放棄,那是懦夫的舉動,他不想當一名懦夫。而他一想起眾人為他歡呼的浪潮,他體內的熱血也在沸騰著刺激著好斗的靈魂,不過是殺出一條血路而已,何況他的身后站著那么多人。但他的理智也在告訴他,現在仍然困難重重,需要他做的千頭萬緒。
幾人在城門附近燃起篝火,削尖了木梢插進肉脯里,一人一塊烤著。李侯高準他們似乎有講不完的話,一邊烤一邊說今日的見聞,李侯吹噓起說:“今天剛進來的時候,門前那四個完全不長眼,我隔了門口六尺,往前一腳踩下去,腳底下竟有個雞卵,小婢養的,還以為死定了!結果他們頭都不轉,他們這樣照顧我老李體面,我便送他們一個個歸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