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敢想小情看到了多少,又聽到了多少。
她自那日后便陷入沉睡,呼吸體溫一切正常,也無夢中驚悸,只是,不見醒來。
不覺已過月余,他再一次從小情床邊抬頭,想同往常一般替她清洗身體時,卻猛然對上她一雙烏黑甚至清明的眼睛。
他凝視著她,忘了呼吸,心中忐忑不安,許久,只聽她溫聲道:“哥哥。”
他在那一刻放下心來,還好,她……沒有變。
小情的記憶里,獨獨缺失了狩獵的事。
她也不追問,一如既往地笑鬧,只是偶爾會說想爹爹了,問爹爹什么時候回來。
她不知道,楚相的喪事在月前便已結束,如今相府由他當家,而家中下人,自是接過死令,不敢多說一字。
他想,他可以替代楚相的,他可以給她很多很多的愛……只是有時,他會突然驚醒,覺得她正盯著他,眼里是寒冰般的恨意,可他側身望去,她又總是正睡得香甜。他想,是他多慮了吧。
他少年英才,逐漸被皇帝賞識,委以重任,卻不知,一個再平常不過的下午,他人在外,正思忖著給小情搜羅些新鮮玩意兒,相爺夫人的舊屋,那扇掩得嚴嚴實實的門里,卻爆發出撕心裂肺的哭聲。
他是被小情吻醒的。
她的吻密密地落在他的唇上,混著淚水的咸,冰冰涼涼。
他的小情,從來只會吻他的額頭。
他睜開眼,感知到脖頸處橫生的寒意是他送給她防身的匕首,而此時,他手腳被縛,四肢無力……對上她的眼睛時,他終于溫柔一笑:“小情,你醒了。”
是真的醒了,她眼里的東西,那樣陌生,是曾經天真無邪的她,永遠不會有的刻骨的恨。
“沈漱歌。”她平靜地說。
相識多年,她第一次喊對了他的名字。如今,他是夫,她是妻,卻有什么東西,碎得徹底......
“小情,你睡前給我喝的水,藥效撐不了多久的……你如果真的恨我,就該下毒,不是嗎?”
“你錯了。”她神情漠然,“我想殺你,只是做不到。但我....真的恨你。”
新房燈火通明,她一抬手,紙片洋洋灑灑地落在他臉上、身上。
“這是你爹當年謀反的罪證。”
“這是我娘和我爹剩下的書信。”
“哦,對了,姨娘,是我的母親,不是你的。”
“我娘與你爹曾有婚約,雖你爹背信棄義,為了權勢娶了太傅之女,有了你,我娘依舊出于道義,在你爹伏法后照顧你。”一字字,一句句,如斧鑿刀劈。
“我爹想放過你爹,他卻趁機派兵想置我爹于死地。”
“我爹和我娘,堂堂正正。你七歲時……”
他突然想起,楚相提醒過,他七歲時……
“你習武傷了骨頭,娘憂心不已,不慎在我的藥湯中放錯了藥,我原本只是風寒,卻因此傷了底子。”
所以,小情并非天生不足,而是后天疏忽所致,楚相未免妻子過于自責,才扭轉了傳言嗎?
所以,為人親母,卻只能年年歲歲聽女兒喊自己“姨娘”,看著她稚如孩童,終于在這樣的煎熬中郁結于心,早早去了嗎?
他痛不欲生,想讓她別說了,可看見她眼中一團死氣,卻又怎樣都開不了口,再讓她不順一分。
“多年來,是我爹寄財物給你師父供養你。”
“數次偷襲相府的,正是你爹的舊部...”
……
“我說完了。”
她慢慢轉身,推開房門。
他在那一剎,淚如雨下。
“小情。”他終于再度找回了聲音,低啞著問道:“衣服……穿得暖嗎?銀子……帶夠了嗎?”
她腳步頓了頓,沒有回答。
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看著她如愿長成了聰慧的姑娘,看著她從他眼前離開,他卻連一句挽留都沒有資格說。
他緩緩坐起身,手中是一截早已掙開的布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