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文士死死盯著李玄都,妄圖從他的臉上看出些許端倪,看他到底是真的有恃無恐,還是在這里虛張聲勢。
這也不怪他多疑,有道是:“江湖越老,膽子越小。”行走江湖的時間長了,經歷的事多了,就謹慎,就老成,遇事或是做事之前,就會多想一想。因為那些不謹慎的,都已經在江湖中的大風大浪中被淹死了,能活下來的,自然也都是那些“膽小”的人。
李玄都坦然與他對視。
剛才一番交手,大概試探出了深淺。眼前之人,是一個歸真境的高手,大概在歸真境六重樓左右,在不動用“人間世”的前提下,李玄都可以做到自保,但若說想要拿下此人,則勝負大概在五五之數,除非動用“人間世”,可“人間世”是一把名副其實的雙刃劍,傷敵亦是傷己,當初他以“人間世”勝過陸雁冰,受創極重,可不管怎么說,那時候好歹還是在天樂宗,身邊有胡良等人,可現在身處這等險境之中,李玄都又如何敢輕易受傷?就算他勝過了眼前之人,恐怕也很難走出這座北芒縣城。
當然,這名中年文士也有忌憚就是了。
他姓范,名文成,出身于皂閣宗,按照師承輩分來論,他應該稱呼本代宗主藏老人一聲師叔。這次他之所以會出現在北芒縣城之中,是出自宗主的授意,早在前年的時候,他就已經搬入了北芒縣城之中,開始著手謀劃今日之事。
在北芒縣城之中有一大戶,放在州城、府城之中興許不算什么,可放在地處偏僻的北芒縣城中,那就是一等一的富貴人家了。范文成便看中了這戶人家,他先讓自己的女弟子,也就是那名正在與蘇云姣纏斗的侍女,扮成一個賣身葬父的孤女,那富戶有幾分善心,便將女子買入府中,然后他的女弟子在摸清了富戶的各種習慣之后,只是略施手段,便讓那富戶染了一種怪病,請遍了名醫郎中,可病情就是不見半分好轉,如此纏綿病榻數月之后,富戶終于在一天夜里,一命嗚呼,因為已經病重多日,倒也沒有引起什么疑心,只當是暴病而亡,將其下殮厚葬。
在富戶死后,范文成立刻來到富戶的墳地,掘開墳墓,取出尸體,將整張人皮剝下,以皂閣宗的獨門“畫皮”手法,將這件人皮制成了一件“衣服”,他將這件“衣服”穿在身上,扮成富戶的模樣,又大搖大擺地返回富戶家中,家人以為死者詐尸,無不大驚,范文成則辯解說自己只是昏迷假死,被誤以為抱病身亡,然后活埋進了墳墓,幸好遇到一位游方道人經過墳地時聽到了棺材聲響,這才將他救了出來,并幫他祛除了身上的妖邪,如今他已經痊愈。
家人對于這個說法將信將疑,不過看他在陽光下行動自如,腳下又有漆黑如墨的影子,再加上范文成早已從自己弟子那里得知了富戶生前的諸多習慣,就算偶有不對的地方,他也以“在生死之間走了一遭而心性大變”的借口搪塞過去,慢慢的,家人也就認可了此事。
在其后的一年多時間中,范文成借助富戶的身份,完成諸多隱秘布置,其中有許多暗改風水而不得不大動土木之事,都是打著修橋補路的旗號,可憐本地百姓還將一個要將他們置于萬劫不復境地之人稱呼為大善人,心存敬意,頂禮膜拜,無異于羔羊拜謝豺狼。
在各種布置妥當之后,范文成便以自己的真身出現在富戶的府中,對外宣稱是富戶聘請的管家和賬房,而“富戶”本人,則是對外宣稱舊病復發,終日臥床,不見外客。
如此一來,范文成便輕而易舉謀奪了一位富戶的家產,同時還完成了宗門所交代的事宜,算是一舉兩得。
至于宗門所謀劃的大事,必然要牽扯出一場正邪大戰,如果成了,作為參與此事之人,范文成自會有一份不菲的分潤,也不枉他在這座小小的北芒縣城中蟄伏數年之久。可如果在此事之中丟了性命,或者是傷及了自身的境界根本,那么就是得不償失了,哪怕是最后大功告成,宗主論功行賞,他所得到的那筆分潤,也肯定不能彌補他的損失。
這便是他的顧忌所在。
如今無論怎么看,大勢都在皂閣宗這邊,單憑此二人,還翻不起什么浪花,那他又何必去以死相拼?世上之事,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他看走了眼,在眼前之人的手里栽了跟頭,那豈不是要冤枉死?
話又說回來,已經死了的醉春風可是實打實的歸真境九重樓,距離天人境就只剩下一步之遙,還不是說死便死了?
所以說,行走江湖,莫要大意,千萬不要眼高于頂,不要把自己看得太高,有些時候,把自己放低一些未必不是好事。高估了旁人總比高估了自己要好,前者至多是丟些面子等身外之物,后者可是一個不慎就要丟掉性命的。
范文成念及于此,心中竟是萌生出幾分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