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盡天明,整個村子徒留一片死氣沉沉的土灰,蕭瑟的秋風時不時地翻開一兩塊白灰灰的人骨,蘇行一步一跪的撿起根根骸骨,一抱又一抱掩埋了所有人的遺骸。
那一年是大業十年,也就是隋煬帝登基的第十個年頭,他從蜀中一路乞討著活命,渴了喝兩捧山澗的冷水,困了就畏縮在農家柴堆里,這還得看農家攆不攆他。
無處謀生的他,想為大戶人家收麥子混口飯吃,卻被無情的指著鼻子呵斥:“你一天割的麥稈還沒碗里的米粒兒多,還想跑到老爺家來混吃混喝?”
饑寒交迫下,為了搶個泔水泡過的饅頭,他被惡犬咬的鮮血淋漓。一個蓬頭垢面的乞丐見他弱不禁風,一腳將他踹翻,搶走饅頭前還對著他吐了兩口唾沫。
“哥哥,你餓嗎?”
一個胖嘟嘟的小丫頭怯生生地挪著小短腿,抱給他兩個白面饅頭,看著手中讓人饞涎欲滴的干凈食物,他捂著臉嚎啕痛哭,血水和著淚水潸然而下,這是他落魄以來第一次受到尊重。
一年多來,不管有多么饑渴苦寒,他始終堅守圣賢書中所教導的仁義道德,絕不偷竊,絕不欺凌弱小。
也不知是不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數,在家園被毀的前一夜,哥哥把那封婚書和定親的玉簪都交給了他,那根玉簪少說也值得二百兩紋銀,懵懵懂懂的他不明白這是什么概念,但即便是最饑餓的那天,他也沒動過拿簪子換肉包子的念想,因為送簪子的那位“未來岳父”救了他的小妹。
十五歲那年初春,渭水邊一輛馬車栽進了山溝里,他趟著冰水奮力推車,那位好心的公子為了換了一身綢緞織成的衣服,還為他手背的凍瘡上了一層藥,他第一次知道原來有人可以這樣的瀟灑帥氣。
歷經整整四百個寒夜,他終于到了心心念念的長安,他要在這里安下家,完成父兄畢生的追求。
在隋文帝楊堅的勵精圖治下,長安已然成為了一座冠絕古今中外的繁華都市,他好奇而又忐忑地走在人聲鼎沸的十里長街,生怕因為冒失沖撞了哪位衣裝華麗的姑娘。
環顧著琳瑯滿目的酒樓店鋪,他覺得自己的肩膀已經挑得起擔子了,哪怕只是當個小伙計,能有個安身立命的地兒他也心滿意足了。
大業十一年,三月十六,他領到了人生中第一筆工錢,盡管不過一百五十文,也讓他足足高興的一夜未眠。
“等過了試用期,下月便有二百文了,掌柜管吃管住,我再省一省,過年便能買套新衣了。”
店里的臟活累活大多由他承包,那位公子送給他的白色長袍他一直單獨珍藏在一間小柜子里面,他此時個子還沒長夠,長袍穿在身上衣角都能拖到地上,他想:“后年攢夠了路費,穿著這身打扮去見我那如花似玉的未婚妻,當不至于讓人覺得寒酸吧?”
好景不長,大暑那天他中了暑,掌柜的催得緊,他不敢有所懈怠,強撐著身子為客人端茶送酒,怎奈何命運弄人,他眼前一黑打翻了產自西域的葡萄美酒,弄得客人一身血色酒污。
那人是當今兵部侍郎的長子,結果可想而知,掌柜的遠遠躲到一旁,直到貴少撒完了氣方才過來裝腔作調地訓了他一頓。
遭訓斥,扣工錢,挨拳腳都沒什么,他無法忍受的是那貴少的那番戲謔之言:
“喲,小模樣還挺眉清目秀的,怎地跟我走?瓊花閣最近一直在高價找兔爺,怎么樣,跟我走保準讓你以后吃香的喝辣的,醉死在溫柔鄉里,哈哈哈……”
時至今日,蘇行仍忘不了他知曉那兩字含義后的惡心反胃。
“舒公子,您在想什么呢?”
伙計小李打斷了蘇行漫無邊際的暢思,惶惶地望著他凝眉切齒的樣子。
“沒沒什么。”
蘇行醒徹過來,整斂了一下面色,有些歉意地說道:“小哥,這個小石本名叫什么啊?我聽他略微有點蜀中的口音,正巧我老家也是蜀中的。”
小李把手一攤,歪歪頭道:“我也不知道,他平時不怎么跟我玩,掌柜恐怕也不知道,因為他在冊子上的名字也叫‘小石’,至于您說的蜀地口音,我就更聽不出來了,您要是想從他嘴里問點什么,那比翻越蜀道還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