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圣嬰居住在一個平民區里,同一幢樓里的都是一些艱難度日的小職員或工人。她不大注意在樓梯上遇到的那些人,但有些面貌已經不知不覺地留在她的心里。
住在謝圣嬰樓下的是一個工人家庭。男的是個干苦力的碼頭工人,臉色蒼白,血被資本家吸干了,雙頰凹陷,胡子刮得不干不凈的。年初,男人得了肺炎,沒治愈就去工作,在卸貨時體力不支暈倒,把一箱的瓷器都摔碎了。老板讓他賠了一大筆錢后,就把他解雇了。迫不得已,他在樓下擺了個攤子,靠給路人修鞋來養家糊口。女人老是大著肚子,只能勉強做點手工活補貼家用。孩子接二連三地出生,大女兒十歲,后面跟著六歲和兩歲的弟弟,還不算上已夭折的一對雙胞胎。
一天,謝圣嬰找男人修鞋,她的鞋實在舊的不成樣子了。鞋修好后,男人讓女兒送到謝圣嬰家里。
小女孩眼睛很大,沒有光澤的頭發束在后腦勺上,臉黃黃的,四肢纖細。她十分機靈,摸準了謝圣嬰平時在家的時間,敲響了門。
謝圣嬰打開門,把鞋收下。她當時正在想著心事,并沒有注意女孩。她簡單看了看修好的鞋,把錢付了后也沒說什么。
女孩似乎在等待什么,朝房間里東看看西望望,不愿馬上離開。善解人意的謝圣嬰猜出了女孩的心思,微笑著邀請她進屋里坐。
謝圣嬰很少和底層民眾交談,但她很樂意和女孩聊一會兒。她憑直覺感到女孩也像她一樣,如同一只被生活戕害的小鳥,頭埋在翅膀里,在鳥架上縮成一團,幻想著能飛出囚籠,撲向光明。
女孩在謝圣嬰面前顯得很靦腆,她被謝圣嬰恬靜的氣息所感染,并且當作一種生活的榜樣。出于本能的信賴,她與謝圣嬰挨近了。女孩發現,這個從容不迫的大姐姐從不大吵大嚷,不說粗話,與街頭上的粗野大相徑庭。她很愿意回答謝圣嬰提出的問題,但她不善于表達,時不時地流露出天真和淳樸的本性。
謝圣嬰帶著善意的好奇心,觀察著孩子心頭燃燒著的搖曳不定的火苗,小心翼翼地解析著這個混沌初開的靈魂。多么有趣的小腦袋瓜啊!
她沒能完全跟上女孩的思維,那都是些有頭無尾的思想。女孩往往說著說著,會突然停頓在一個幻想上,但卻不知道這個幻想是如何產生的。一句很普通的話里,會冒出一個奇幻的世界。無論說的是自己的或是別人的生活,女孩都要添上戲劇性的完美結局,以滿足她那不切實際的心愿。這個靈魂在混沌的幻覺中怡然自得。
謝圣嬰向女孩談起自己之前讀過的一些小說,比如狄更斯的《霧都孤兒》,或是高爾基的《童年》,她以為這些現實而熟悉的故事會使孩子發生興趣。
可小家伙并不感到新奇,滿不在乎地說道:“嗯,是這樣的,這我都知道。”
女孩不明白為什么作家要費那么大的勁去寫一個孩子的生活,而且還是眾所周知的。在孩子的眼里,世界并非是由理性和事實綜合而成的,而是一個無垠的空間,漆黑一片,只有點點光芒閃現,黑暗中不時有陽光照耀著的巨大羽翼飛過。
謝圣嬰想把現實生活的邏輯經驗告訴給孩子,但毫無效果。她永遠也看不清這個小朋友紛亂如麻的感情世界。這個孩子既使她感到有趣,又使她感到困惑。一方面,孩子孤獨與脆弱的情感,使她感到與孩子十分貼心;另一方面,孩子因備受壓抑而導致的精神失衡,又與她格格不入。這種時而平靜、時而亢奮的精神狀態,其實也只不過是冰山一角。那種種受壓抑的情感,隨時準備在年幼的靈魂里破繭而出。
就這樣,這一大一小彼此窺視著對方,各取所需。她們相處得很愉快,幾乎忘記了時間。等到女孩必須回家吃晚飯的時候,這對忘年交才不得不依依惜別。
過了幾天,謝圣嬰下樓時碰見了女孩。她當時正提著一桶木炭上樓。桶似乎很沉,不過這對于貧民家的孩子來說,算不了什么。
謝圣嬰由于趕著去工作,和女孩打了個招呼就走了。她往下走了幾級樓梯,不經意地抬頭看了一眼,發現女孩從上面彎著身子瞧她下樓,神色憂傷。有那么一瞬間,她從孩子的眼里,看到了隱藏在內心深處的絕望。但她不愿意去深思這過于沉重的問題,因為她還要去爭取她的生活費。就這樣,兩人如同兩顆擦肩而過的流星,在黑暗的樓道里匆匆而別了。
第二天出門時,謝圣嬰在樓下看見一堆人圍在女房東周圍,女房東正在喋喋不休地說什么事情。謝圣嬰不想多管閑事,繼續往前走。那個女房東倒很想多一個聽眾,把謝圣嬰攔住,告訴她樓上有一家人因貧困自殺了,父母連同三個孩子無一生還。
謝圣嬰一開始沒反應過來,愣住了,等她明白自殺的就是小女孩一家時,心里仿佛被針扎似的難受。
這一天,她無法再工作了,于是回到屋里。她回想起了昨日見到孩子時的情景。瘦弱的小手提著沉重的木桶,木桶里裝滿了死亡。孩子是否知道將要面臨什么呢?謝圣嬰覺得孩子是知道的。對不幸的孩子來說,死亡就是意味著解脫。
謝圣嬰的心情非常沉重,思想里裝滿了人類的苦難。她才揭開人間地獄的蓋子,所有被壓迫之人的哀號聲已沖她而來。被虐待的孩子、被欺騙的姑娘、被拋棄的婦女、被奴役的男人,到處都是受盡生活摧殘的可憐人,悲慘的呼號聲隨處可聞。人們遍體鱗傷,活生生地腐爛,慘絕人寰。日復一日,憂傷成疾,那是無聲的酷刑。
人類的生存空間竟然被壓制得如此低下,如同被暴力的繩索捆住,莫名其妙地綁在黑暗的深淵里,這確實令人驚駭。難道這些苦命人注定要待在沒有光明、沒有希望的地方嗎?難道沒有人愿意拯救這些黑暗中瑟瑟發抖的靈魂嗎?難道他們只能坐以待斃,永遠地墜入那無底的深淵嗎?
即使最深邃的思想家也無法給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