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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筆趣閣 > 都市小說 > 大耍兒 > 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1 / 1)

          我在返回西門里96號小雜貨屋的路上,特意從小石榴家門口繞了一圈。看到他家院子大門緊閉,里面黑著燈,寂然無聲,我多少覺得踏實了一點。拐個彎到了西門里大街,溜著墻邊躑躅獨行,走到我那間小屋的時候,已經是后半夜了。打開門進去等著李斌,小屋里寒冷至極,感覺比外面還冷,因為沒有取暖的爐子,根本坐不下來。我自己在屋里跺著腳,活動著幾乎凍僵的雙腿。漸漸地困意襲來,我裹緊大衣蜷曲在墻角的一個破長椅上,頭枕著書包想歇一會兒。大約是夜里三點了,正是所謂“鬼呲牙”的時候,不過寒意最終沒有戰勝困意,我不知不覺睡著了,還做了一連串噩夢

          寒夜漫漫,我夢見了刀光見紅、夢見了漫天血色、夢見了電光石火、夢見了觸目驚心的一處處傷口,還夢見自己被兩個老爺押著帶上手銬,被二黑刺傷的肩膀不住淌血,一點一滴浸到手銬上,竟然將手銬熔化了,我正想掙脫束縛,卻發現扭著我雙臂的那二位,一個是二黑,另一個他老伯,他老伯的臉上仍帶著一顆顆火槍中噴出的滾珠,一臉的星光燦爛,半只耳朵在一旁耷拉著,迎面一張八仙桌子,旁邊的一把太師椅上端坐著二黑他爹,正對我怒目而視,好似閻王爺審小鬼兒。二黑和他老伯則在身后狠踢我的腿腋子,大聲呵斥著讓我跪下。我執拗地歪著頭,寧死不肯下跪,他們倆就一腳一腳地踢著我,直到我睜開眼,看見李斌正用腳踢著我“醒醒醒醒”我才夢中徹底驚醒

          這個噩夢做的,嚇出我一身冷汗,定下神來看了看李斌,他手上提著一個行李包,看來已經做好了外漂的準備。我們之前有過約定,誰也不許問誰去什么地方,只是彼此叮囑出門在外多加小心,盡量不要惹是生非。然后我和他有一句沒一句地瞎聊,直至天光放亮,捂嚴實了走出屋,一股寒氣襲來,我張開嘴大口大口地呼吸著新鮮空氣,腦子稍微清醒了一些。馬路上有了趕著上早班的行人,一陣陣炸馃子的香氣鉆入鼻子,頓覺饑餓難忍,當下去到西門里大合作社對面的早點鋪吃早點,一個糖果子、一碗老豆腐、一碗漿子,吃完喝完,身上暖和多了,人也有了精神。

          接下來,我和李斌穿過老城里四通八達的胡同,去中營小石榴家找他。我們腳下這片地方以東南西北四條馬路為周邊,面積不算小,在當時來說,是天津最密集的居住區,留存了許多明清時期的老建筑,比如茶園、飯莊、商號、銀號、衙門、廟宇、祠堂、教堂、書院、會館,以及大戶人家的“四合套”大宅院,雖然房子多已破敗,但隨處可見質地精美的磚雕、石刻、石獅子,高臺階、門樓子、過街牌坊,仿佛訴說著昔日的高貴。有那天津衛最早的住戶,祖祖輩輩在這地方生活了幾百年,如同一株株根深蒂固的大樹,許多關于老天津衛的民間奇事、民俗風氣、異人傳聞,在這片土地上口口相傳,歷數那些舊跡,好似“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隨著九十年代老城里拆遷改造,老城遺韻幾乎消失殆盡。在我的印象中,外人一旦走進老城里曲里拐彎的胡同里巷,無論去什么地方,都得繞來繞去,走不少冤枉路,但對于我和李斌這種從小在城里長大的孩子來說,只要不出四條馬路的邊界,到哪兒都不遠。

          我和李斌來到小石榴家院子門口,正看見小石榴蹲在院里劈劈柴點爐子,不知道他們家有沒有人,不方便進去,就在院門口招呼他。小石榴沖我們點頭招手,示意我們進去。他自己有一間七八平米的小房,是他們家自己撿磚頭、湊油氈木料搭建的。幾節煙囪從隔壁大屋穿出,在他的小屋里拐個彎,延伸到院子里,煙囪下的地面上,已經凍結的煙囪油子堆得老高,油潤光滑如同琥珀,玻璃窗戶上也凍出了各式不規則的冰花,像是鉆石水晶,任何能工巧匠也無法雕飾出這般精美的花紋。院子里擠擠插插住了七八戶人家,一大早上起來,有刷尿桶子的、有點爐子的、有做早飯的、有曬被窩的、有蹲家門口刷牙的,一派簡單忙碌卻有快樂充實的居民生活景象。

          小石榴家里幾口人,該上班的上班,該上學的上學,都已經出門去了。我和李斌也就放開了,坐在小石榴的小屋里抽著煙。等小石榴將劈柴收拾停當,進屋來洗了手,隨即從餑餑藍子里抓起一塊干饅頭,抹上一塊醬豆腐,坐到自己的床上連啃帶嚼。我等著李斌開口,對小石榴說出他的計劃,可他始終不言語,只是悶著頭抽煙,看意思是想讓我和小石榴說。我就把昨晚和李斌商量好的事兒,給小石榴說了一遍。小石榴聽罷是一臉愁容,他也沒出過遠門,一時半會兒想不出能去哪。我說咱們還是先找三傻子吧,別的計劃回頭再議。李斌點頭表示同意,小石榴什么都聽我的,趕緊換好衣服,臨出門時問了我一句“咱還帶家伙嗎”我給了他一個脖溜兒“又不是去跟三傻子打架,帶什么家伙”

          李斌跟三傻子有交情,去過他家不止一次,就在東門里大街老牌樓底下東門里二中對面的兩間門臉房。我們仨人繞胡同穿小巷,邊走邊往四下踅摸,一路謹慎地來到三傻子家門口。李斌先在馬路對過仔細觀察了半天,沒有發現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才敢上前敲門。出來開門的不是三傻子,而是他二哥二傻子。二傻子愣頭愣腦地問李斌“你干什么找誰”李斌陪個小心,問道“三哥在嗎”二傻子說“沒在,打昨天晚上就他媽沒回來,你們找他干什么”李斌說“沒什么事兒,想找三哥喝酒去,您能告訴我去什么地方找他嗎”二傻子說“你們上五合商場門口找找看,他一般沒什么事兒都在那邊呆著”李斌說“好嘞那我們先走了,您回屋吧。”

          五合商場在當時是一個地標性的百貨公司,位于東北角,離紅旗飯莊很近。我們又沿著東馬路往北走,加著小心,繞開了文廟后頭的東北角派出所,眼看著就到五合商場了,在一個郵局門口遇見了三傻子。他正拿著一沓油印的印度電影流浪者歌詞在馬路上叫賣,搖頭晃腦哼唱著“阿巴拉古愛巴拉古嘔阿巴拉古”那時候錄音機剛剛興起,但遠未普及,廣播電臺極少播放流行歌曲,人們只能從電影里或短波收音機里聽到一些新歌,想學唱卻記不熟,就有一些有商業頭腦的人,把這些歌的簡譜和歌詞記下來,印成折疊式的歌篇批發販賣,也是不少掙錢。三傻子瞧見我們仨人沖他走過來,二話沒說,馬上將我們拽進了旁邊的胡同,找了一個朝陽的犄角旮旯停下,他東張西望地左右看看,確定附近沒人,才給我們爆了一個大料

          我們仨一聽之下,都是目瞪口呆。據三傻子所說,昨天晚上紅旗飯莊一戰動靜太大,驚動了市局,早上已經見報了。雖然至今還沒有一個人落網,但是坊間傳言議論紛紛,又增加了不少以訛傳訛的成分,越傳越邪乎,尤其是六枝放的那幾槍,也的確為謠言添上了濃墨重彩的一筆,甚至有謠言說,在群毆現場有人拔出了制式手槍,并非只有一把,而是有多支亂槍互射,添油加醋云山霧罩,知道的是打群架,不知道的還以發生第三次世界大戰了。那個年代的信息相對閉塞,老百姓茶余飯后也沒有那么多話題可聊,一旦什么地方有大事發生,必然會在坊間廣為流傳,也一定有人會把事情經過傳得神乎其神,個個說的口沫橫飛,都如親眼所見一般。

          回過頭來再說六枝打二黑老伯的那一槍,直接轟掉了二黑他老伯半只耳朵,又有一顆滾珠打進了他的左眼。可想而知,打掉的半個耳朵在混亂中連踩帶踏,即使后來找到了,也不可能再次縫合上了。那只左眼睛則被打得視網膜損毀脫落,總之這個人是殘了。二黑他爹的大腿被老貓近距離噴了一槍,有幾顆滾珠嵌入太深,不得已做了外科手術,從大腿上取出了二十多顆滾珠,最后還有幾顆因為深及腿骨,相距大動脈太近,無法通過手術取出,只得暫時留在腿里,以后再做保守治療。三傻子也提到了老貓三人組,老貓之所以能在外邊晃蕩,是因為他有重度的尿毒癥和腎衰竭,沒有地方愿意收押他,怕他一旦發病死在里頭太麻煩,誰都拿他這“半條命”沒轍。老貓得了這個隨時可以要命的病,非但沒覺得驚慌,反倒有恃無恐了,在外頭變本加厲地折騰。在一次巧遇中,老貓結識了六枝和大香二人,那二位堪稱雌雄殺手。六枝只要是場面足夠,或是無路退身,必定拔槍,拔槍必射,射必傷人;大香也是女中豪杰,重情重義對六枝不離不棄,死心塌地跟著他亡命天涯。

          按照以往的規律來看,六枝和大香大鬧紅旗飯莊之后,應該已經末路狂奔遠走他鄉了。那么多參與了這場混戰的人,都惶惶不安地躲災避禍去了,為什么他三傻子卻依然敢大模大樣,戳在繁華熱鬧的東北角五合商場門口,繼續做著他販賣歌篇的生意其中有個原故,三傻子屬于在東北角一帶顯山露水的人物,多次進出兩勞單位,早在分局派出所標名掛號了,再加上他們一家子兄弟四個大傻子、二傻子、三傻子、小傻子,全都是玩玩鬧鬧的主兒,官面上對這一家人的一切行動都了如指掌,典型的“跑不了和尚也跑不了廟”,他也沒地方可跑,但凡他惹了禍,那就是擎等著挨辦。他對自己的底子心知肚明,也只能聽天由命了。你來掏我,我就跟你走,你不來掏我,我就一切照舊,該怎么招搖還怎么招搖,每天上街賣賣歌篇賺倆小錢,扎扎蛤蟆蹭頓小酒,給別人幫幫事兒,換點面子什么的。反正憑他自己也惹不出什么大事兒,但是貓子狗子閑七雜八的小事兒也足夠裝一籮筐。你說判他吧,不夠罪過,不判又總是給人添堵,就這么個玩意兒。他倒是心安理得,巴不得來人給他掏走,他在外面和在里面都是一個意思,在哪不是混呢所以除了老貓之外,他三傻子成為了我們這么多之人中最踏實的一個。可在當時來說,李斌和我都已經意識到了,絕不能讓他三傻子因為紅旗飯莊一事進去,那會對所有人構成威脅,他自己不在乎可不代表他進去之后不撂別人

          我和李斌苦口婆心,力勸三傻子去外地避避風頭躲躲災禍。李斌在外頭混的日子比我長,也比我能說,掰開揉碎誨人不倦,什么“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小不忍則亂大謀”,也不知道沒上過幾年學的李斌從哪躉來那么多詞兒,口若懸河滔滔不絕,絕沒有半點崩瓜掉字兒吃栗子的不妥之處,怎知這三傻子榆木疙瘩腦袋就是不開竅兒,越勸越來勁“我怕什么天塌下來有穆鐵柱頂著,你們怎么想的我全明白,你們盡管放一百二十個心,把心擱肚子里頭,甭整天提心吊膽的,我三傻子是什么人物你們在東北角打聽打聽,你三哥我又不是進去一次兩次了,從我嘴里撂出過誰我比你們任何一個人都知道怎么滾熱窯,我在哪兒不是一天三頓飯我在里面裝傻充愣是一口飯不少吃,在外邊裝王八蛋一口飯也不多吃,分局預審科的豁羅孟怎么樣,照樣拿我沒轍不是你們走你們的吧,真要是有人找到我頭上,我就一句話當時喝大了,什么也不記住了,他還能把我怎么著最后我告訴你們啊,據說二黑他爹和他老伯夠慘的,沒敢在市里看傷,連夜去了大港醫院找的關系,才給留院治療。可是老貓還沒完了,昨天夜里知道的信兒,還惦記著讓六枝大香倆人去大港醫院補刀,要不是我拼命攔著,二黑他爹這哥兒倆,這陣子恐怕已經在重癥監護室里吸氧打強心劑呢。我勸過老貓了,殺人不過頭點地,差不多就完了,此事就告一段落吧,你們大伙能跑的跑,能避的避,躲過這一陣子風頭緊的時候,如果咱福大命大造化大,以后有什么事咱再講,現在你們只管走你們的,有這么點兒風吹草動,就在東北角老少爺們兒的視野中消失了,那可不是我三傻子的風格”我心中暗罵“去你大爺的,這都什么時候了,你還在這吹著牛掰屹立不倒呢你三傻子的名號真是實至名歸”

          三傻子的傻勁兒一犯上來,任憑我和李斌好說歹說,他也是死豬不怕開水燙,認準了“天塌下來先砸穆鐵柱”的無知理論,我們也沒有別的辦法,只能聽之任之,讓他繼續在東北角五合商場門口擺著玩兒鬧大哥的造型,做著他賴以生存的小買賣。既然勸不動他三傻子,我和小石榴只好與李斌就地分手各奔東西了。李斌直接去了東北角長途汽車站。我帶著小石榴還打算到楊柳青輕機廠找狗尾巴去,二人一路疾行奔赴西站,準備乘坐53路公共汽車。53路的終點站就在西站前廣場,旁邊地鐵站尚未竣工,廣場側面有幾排小亭子,賣煙酒零食、包子水餃、報刊書籍,另一側是群眾電影院,遠遠望去,出遠門的人們如同螞蟻一般,拎著笨重的行李來往穿梭。走到近處,驀然發現站臺上見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對出站入站的行人嚴加盤查。我心里頭往下一沉,難道是因為昨天紅旗飯莊打架一事,西站一帶才會如此緊張嗎西站盤查得這么緊,李斌去的東北角長途汽車站,很可能也是這樣,不禁為他捏了一把汗,但愿李斌能夠順利脫身吧。機靈鬼小石榴也看出了事態的嚴重,他在身后拽了我一把,讓我停下向前的腳步。我轉過頭來,在和小石榴一對臉的同時,目光越過他那窄小的肩膀,突然看見幾位全副武裝的老爺,正沖我倆疾步而來,這一下可崴了

          眼瞅著那幾個帽花離我們越來越近了,我的頭發根子幾乎全豎了起來,在心里一個勁兒提醒著自己“穩住了,一定穩住了”此時此刻,如果轉身就跑,帽花百分之百會追上來,穩住了不跑,說不定還有全身而退的可能性。我在這種僥幸心里的驅動下,穩住了心神,伸手從口袋里掏出煙來,抽出一支遞給小石榴,隨即劃著了火柴。在我們倆低頭點煙的一瞬間,我一邊用余光瞄著迅速走近的帽花,一邊用極低的聲音對小石榴說“你只管低頭點煙,千萬別抬頭,也不能往別處看啊”小石榴夠多機靈,立馬領會了我的意思,面無表情地低頭點煙,然后長長吐出一口煙來,嘴里嘟嘟囔囔地說“你又是偷你爸的煙抽了吧我爸的煙從來不讓我看見,老頭子成天防著我,哈哈哈”他佯裝與我打著哈哈,我也配合著他罵道“誰偷我爸煙抽了你得了便宜還賣乖,吃甜咬脆兒是嗎”說完踢出一腳,踹在小石榴大腿上,然后扭身便跑。小石榴也裝模作樣地在我后面追趕,完全是兩個壞學生放學路上打打鬧鬧的情節。當與那幾個行色匆匆的帽花擦肩而過之后,我們倆才把突突亂跳的心穩了下來,暗暗地慶幸,剛才太懸了

          我越想越納悶兒,即便紅旗飯莊的亂子鬧得不小,那也不足以如此興師動眾草木皆兵啊,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我決定再一次冒險闖一闖,看看究竟發生了什么,以我和小石榴的穿衣打扮,走在街上也就像兩個普通學生,屬于扔人堆兒里找不著的那種,不足以引起任何注意。于是我帶著小石榴回到大豐路上,也不敢一直順著大馬路走,穿過北大寺旁的小街向北,走到南運河邊。無意中看到幾個街道居委會的大媽在電線桿子上貼告示,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我大著膽子走過去看了看,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是東北的王宗瑋王宗坊哥兒倆案發,當時號稱“東北二王”,有消息說他二人會途經天津逃往南方,電線桿子上貼著通緝令,懸賞5000元巨款捉拿整整5000元啊,這在八十年代初是個什么概念那時候一套房才多少錢一個工人一個月掙幾十塊錢就能養家糊口了,“萬元戶”簡直是鳳毛麟角。二王案件也是1949年以來,公安部門第一次公開發布懸賞通緝令捉拿的要犯,各部門嚴陣以待忙于捉拿二王,也就無暇顧及其他了。我和小石榴將要面對的問題,是按原計劃去西站坐53路公交車去楊柳青找小尾巴,還是說最危險的地方最安全,原地不動來一把“燈下黑”抽完了兩根煙,我們倆也想好了,決定選擇后者,暫時先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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