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人中,圣上是最后來的。聯璧正在教集歡串珠兒,倏而騰地一下站了起來,誠惶誠恐地喊了一句:“圣上!”集歡慢了半拍,被聯璧掐了一下手臂,也學她喊了一句。
圣上一身月白襕袍,頭帶軟腳幞頭,腰束天青革帶,足踏黑皮履,顯得儒雅溫和。圣上走到她們身邊,道:“太后可在殿中?”
聯璧道:“在。婢領圣上進去。”聯璧領圣上進殿后,片刻又出來,對集歡說:“太后讓你送茶進去。”
集歡詫異道:“讓我?”
聯壁道:“沒錯。記得用柔儀公主送來的雀舌茶。”
集歡心中忐忑起伏,但仍按聯璧說的做了,進內殿將茶盅分別放在太后和圣上的桌幾上,正欲躬身退出。太后卻道:“集歡,你留下來隨侍。”集歡怔了兩秒,應聲:“是。”
圣上笑問:“太后宮中何時多了這么一個小侍女?”
太后道:“壽筵上見她舞跳得好,長得又可人,哀家一見就喜歡,便向樂坊要了來。”
圣上笑而不語,手指來回摩挲著黑釉蓋上鷓鴣紋。殿外宮人修剪枝草的聲音隔著簾幕傳了進來。集歡垂手立于太后身側,深感呼吸不暢。
圣上拿起茶盅,濃郁的茶香撲鼻而來,道:“這茶飲是用雀舌茶泡的?”
太后道:“還是你博識,聞著味就知道用了什么茶葉。這東西本是哀家壽辰那日柔儀送來的,哀家嘗了一回,倒覺得與其他茶飲沒什么不同,不如平時吃的湯飲。你若吃著還好,哀家便讓人給你送去。也不算白白糟蹋了這種好東西。”
圣上含笑道:“這是皇妹對太后的母后的一番心意。朕怎么能平白拿去,要是讓柔儀知道了,還不得責怪朕這個皇兄,不給她孝敬母后的機會。”
太后道:“柔儀一向是最信任圣上的,圣上拿去,她終歸不能氣惱。”
圣上一滯,修長的手指落在杯盞上。
太后又道:“柔卓和她姐姐一樣,最喜歡黏著圣上。哀家想,等她嫁出了宮,還能像小時候那般與圣上親近?到時候,圣上不要煩她啊!”
太后此話一出,他便摸清她的心思,便道:“母后放心,朕一定會在這國朝中,為柔卓挑選出最好的駙馬,不會辱沒柔卓的公主身份。”
太后道:“圣上做事哀家放心。你說最好的一定是國朝最好的,不會辱沒柔卓身份。反倒是,眼下最好的,不一定是以后最好的,是柔卓心中最好的。”
圣上低頭抿茶不言。太后道:“哀家知道圣上所做的每件事都有自己的考慮,哀家也鮮少插手。可柔卓,”太后頓了頓,“哀家最是知道那孩子的脾皮,一根筋,凡事都要如愿,一旦達不到她的要求,便哭鬧不休,旁人怎么勸,怎么打也沒用。圣上你是吃了她這軟硬不吃的性子的苦的。幾年前,朝堂中大臣舉薦她去西復和親,她死活不同意,又是絕食又是哭訴,摔了首飾器具,打了宮人,要不是我攔著,估計會跑到朝會上大鬧。最后還是皇后深明大義,將靖榮嫁過去,才免了這場災禍。”
圣上念及長女,難免動容:“母后,公主出嫁關乎天家顏面,這件事自然不能兒臣一個人說的算,須采納考量百官奏意。但兒臣絕對會為皇妹尋一個好駙馬,不讓皇妹受委屈。”
太后嘆氣:“母后信你。可這委不委屈婚前如何看的出。只怕婚后,柔卓不服從管教,仍嬌專任性,既不柔順侍夫,又不孝敬公婆,攪得整個公主府雞犬不寧,不僅委屈了駙馬一家,還跌了天家的臉面。”
圣上忖度,太后又道:“附馬特允尚公主,光耀門媚,必然不會聲張。怕就怕在有些奸猾小人心術不正,故意將公主家事散播出去,讓汴州人盡皆知。到時候,圣上所設的臺諫官定然要將折子堆滿圣上的極寧殿,又鬧得朝野上下沸沸揚揚。這便是柔卓之過了!”
圣上道:“皇妹還小,等出嫁后,必會有所改變。”
太后道:“三歲看老,她現在便是這副氣性,還能指望心愿破滅后,有所改觀。只怕到時候她是破罐子破摔了。柔卓和柔儀不一樣,她接受不了自己不喜歡的人與事,也學不會委屈求全。”
圣上胸口一痛,似乎被人重擊一下。
太后道:“哀家聽說,那周景是今年的新科狀元,不僅學識了得,人生得也俊朗。柔卓甚是中意。”
圣上無奈道:“這周景……”
太后打斷他的話,道:“圣上,哀家想起一件事來。前幾日,信遠侯寫信來,說哀家的侄兒媳婦生了一對雙胞胎。信遠侯很高興,想到自己雪鬢霜鬟,不堪趨使,便希望上書廟堂,乞身歸野,盡享天倫之樂。便讓哀家問問圣上的意思。”
圣上即道:“是朕疏忽了。竟忘了國舅年逾花甲,仍然身兼重職。國舅勞苦功高,為國朝立下汗馬功勞,幾十年來克己奉公,終日辛勞,實乃令朕動容!如今麟孫降世,國舅無心朝堂,只想含飴弄孫,頤養天年,膚何故不從!朕即下旨準信遠侯告老還家,另賜金帛、谷粟,田舍、珠玉!”
太后淡淡看了他一眼,偏過頭對身側的集歡道:“到膳房取些茶點給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