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她不能適應他這樣講話。
千宇成看著千諾,生平少有的對他這個從來都不服管教、只會叛逆頂撞的女兒產生了疼惜感。
連續一周的時間,她一直在醫院守著,經常想不起來吃飯,整個人瘦了一大圈,剛才拍她肩膀的時候,他都懷疑那衣服布料下面是不是只剩下一副骨架了。
千宇成知道千諾有多在乎她奶奶,知道她有多緊張她奶奶的安危。他更知道,這世界上大概也就只有現在躺在病床上的老母親才能讓他的這個女兒有依賴感了。多諷刺啊,他這個做父親的,甚至都不曾讓她有過這種感受。
可能是守候的時間對他來說真的過于漫長了,千宇成用這三天的時間,在這里對自己的大半生做了一次不算深入的回顧。
然而當他回顧完了之后,千宇成方才發現,自己的情緒早已陷入深沉的漩渦之中。
以前他總是一心撲在工作上。他也慚愧,對父母,對妻子,對兩個孩子,他只是盡到贍養的義務罷了,很少跟他們談論感情。再加上兩個孩子一個比一個不讓人省心,他便也沒心思多管。
他覺得自己畢竟是個男人,還是要以事業為重。孩子有妻子和父母幫忙帶著,不至于出太大亂子。都是自己的親父母、親骨肉和結發妻,總也不會到離心離德的地步。
可是在這三天里,當他終于放下所有的工作來陪伴自己正在面臨生死的母親之時,當他終于有機會和自己的女兒待在一起整整三天之時,千宇成恍然驚覺,自己這大半輩子都做了什么……
當他一想到那待在重癥監護室里的人就是生養自己的親生母親,那極度難過、自責、以及愧疚的情緒就會像翻起巨浪的潮水一樣一次次淹沒掉他。
久病床前無孝子,他當真不是孝子,他甚至是個連合格都稱不上的兒子。
那么危急的時間里,生母隨時可能會發生意外的時間里,他做的卻只是留下一個還在上中學的女兒守在這里,他竟然還要為了那所謂非他不可的工作,轉頭就走了。
他跟自己說話。
父母生養你、教導你,恨不得把燈油熬盡才讓你有了今天,可你都做了些什么?
千宇成啊千宇成,你到底是個什么混賬東西!
他看著千諾每天都趴在玻璃上看著里面的奶奶,門口稍微有些動靜她就立刻彈起來跑過去看,確認里面的人沒發生異常后,就會像是個絕望的死刑犯得到了緩期執行的恩赦一樣,按著自己的額頭深深呼出一口氣,然后接著坐在那里守。
很少見她動,坐著的時候也沒有多余的舉動,就只是坐著,累了就靠在座椅上合一會兒眼,聽到動靜就會突然睜開眼睛跑過去看;有時候稍微睡得熟一點,也會自己突然驚醒,跌跌撞撞、慌不擇路地跑去玻璃墻邊張望。
這段時間的千諾,就像是全世界只剩下監護室門口的聲響才能牽動她神經的機械一樣。
除了中間被護士帶去醫院的公用衛生間洗漱,以及有天晚上和一個同學出去聊事情之外,其他任何時候,她都沒有離開過病房門口半步。
記不起來吃東西,每次都要把飯塞進她手里她才會打開來吃一點,聽說還是前幾天她那個從小到大的好朋友來過,特意囑咐了她要記得吃飯,她才肯勉強自己吃一點的。要不然,這一周下來,她甚至可能自己倒下了都不知道。
千宇成看著跟前正低著頭的千諾,那張白得讓人有些心疼的小臉上此刻仍然沒有任何表情。千宇成突然有一種極度詭異的感受——眼前的千諾,她不是個活物。
該是有多害怕,該是有多無助,該是有多孤立無援啊……
是除了奶奶以外,世上已經沒有第二個人可以給予她安全感了吧,包括他這個親生父親!
他平生頭一次想和自己的女兒好好聊些什么,想要像一個正常的父親一樣對她說幾句關心的話,可是女兒除了能僵硬地點一下頭、說一個“嗯”字,便再也做不出別的反應了。
千宇成又一次嘗試著想去摸一摸千諾的頭發,果然,還是被她躲開了。
他心里酸脹難忍的情緒再一次以翻江倒海之勢而來。
他嘆,做為兒子,做為父親,這世上能做成他這個樣子的,只怕獨他一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