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
靜悄悄地降臨在京城。
一束束暖陽余暉從高墻大院里斂了衣裙,拂袖而去,徒留無數的陰暗與晦澀,籠罩著一間間森森的庭院。
誰家的喜,誰家的憂,在這片勛貴滿城的土地上,從來不相通。
昔日定安侯侯府所在的那條街上,因著十幾年前那樁有頭沒尾笑話似的謀逆案,早已經蕭條了許多,左近的人家多數換了主人,住著攀親附貴的商戶,也大多想著法子把自家大門開到了別的街面上去,與曾意圖謀逆的李家,那是離得越遠越好。
同這條清冷街道相比,秦王府所在的街可就繁華多了。
而京城兵馬司副指揮使俞峰的府邸便座落在這條繁華街道的街尾,緊咬著王府的貴氣。
葉老夫人在胡媽媽的攙扶下顫顫巍巍地從車上下來,進了垂花門就喊累,胡媽媽好不容易哄著才用了些晚膳,待到葉老夫人歇下,胡媽媽心事重重地直奔福萱院去。
初秋,福萱院里栽植的桂花樹已經含了苞,若有若無的桂花香氣讓人心脾舒暢。
可李二奶奶聞著,卻覺得有股甜膩從胃里往上翻滾,沖的她喉嚨眼總覺得有股血腥味。
不,怎么會有血腥氣呢?
她擦干凈了,帕子也燒了,沒有血的味道,是桂花香!
李二奶奶目光發直地望著那一樹翠綠和金黃,聽著身后,正和丫鬟嬉戲玩鬧的女兒那銀鈴般的童聲。
丫鬟朝云拿把團扇侍立在側,眼瞧著李二奶奶的神色,朝云手里的團扇,扇一下,頓一下,看一眼拿石頭子兒滿院子砸人的聰姐兒。
聰姐兒就比弦姐兒大一歲,穿著藕荷色的小襦裙,手腳胖乎乎似如蓮藕,不得不說,關四奶奶真是厲害,那李家的日子窮成那樣,她養出來的弦姐兒也沒有比從小錦衣玉食的聰姐兒瘦到哪去。
那小小軟軟的脖子,那纖細又肉乎乎的小手腕,那白皙的肌膚和鮮紅的血……呀!朝云被自己嚇了一跳!怎么有血?哪里有血?她不曾看到血!不曾看到血!!
這時,身后院子里嬉笑著的童聲突然停了一瞬,李二奶奶那顆壓抑的心猛揪起來!
不!
她的聰兒!
她的聰兒在哪兒!
回身看去,卻見是胡媽媽從月亮門急急進來。
舉著石頭子砸人的聰姐兒正躲在一叢梔子花后,笑嘻嘻地朝著胡媽媽一扔,那鵪鶉蛋大的石頭子就砸在了胡媽媽的膝蓋上。
“哎呦,大姑娘饒手,老奴這把年紀可受不起喲!”
胡媽媽余光里瞥見樹下年輕的婦人看過來,臉上就笑得更開心了,似乎被俞大姑娘砸上一下,她能延年益壽。
“天色不早了,快帶著聰姐兒去沐浴歇息吧。”
胡媽媽笑眼盈盈的和兩個小丫鬟吩咐,小丫鬟們度著李二奶奶的眼色,逗著聰姐兒往院子外走。
胡媽媽這才走到李二奶奶面前,福了福身。
“二奶奶,老夫人歇下了。遵二爺的吩咐,每日都要和二奶奶通傳一聲,老夫人今兒晚飯用了一小碟素什錦,半碗小米粥,一塊姑爺剛才差人送回來的千層酥牛肉烙餅,姑爺用心,烙餅拿到手里還是熱乎的,老夫人用了一整塊兒呢。”
李二奶奶笑著聽著,愣了一下,什么烙餅?什么時候送進來的?她為何全然不知?
他,他又跳過了她。
“母親用著好,便好……對了,胡媽媽屋里坐坐吧?”李二奶奶回過神,笑道:“我這有幾張花樣子,想給聰姐兒繡個手帕,胡媽媽若是不忙就幫我選選,看哪個喜慶,我給母親也繡幾個。”
三人轉頭進了屋子,一進屋,朝云便急匆匆將房門關上,轉身拉著胡媽媽的手,嘴張了張卻遲遲說不出話來,只一雙大眼睛直勾勾盯著胡媽媽看,手上的勁捏的胡媽媽生疼。
剛才聰姐的笑聲一停,她就仿佛回到了昨日,那白皙的,鮮紅的……
“胡……胡媽媽……”朝云艱難地開口,又不知道該怎么說。
胡媽媽忍著把人一把掀開的沖動,笑著道:“別急,四爺請張郎中看了,說,并無大礙。”
“無……無大礙?”朝云抓著胡媽媽的手捏得更緊了,怎么可能呢,她明明看到弦姐兒是,是斷了……
“胡媽媽,您親眼見到弦姐兒了嗎?”
李二奶奶扶著椅子坐下,問道:“我四哥讓你們見了?是親眼見到弦姐兒無礙?還是讓張郎中回的話?”
“二奶奶且寬心,老夫人親自給弦姐兒喂的湯藥,四爺就跪在弦姐兒床前回的話,說是額角有個指長的傷,是弦姐兒貪玩鬧的,老奴在屋子外聽得清清楚楚,弦姐兒還夢里喊著要祖母呢,瞧著也就是害了傷寒,服了藥,有些瞌睡。”
胡媽媽小聲說著,眼珠轉得飛快。
臨出門前,李二奶奶找到她,說是朝云抱著弦姐兒哄睡時不小心在床頭磕了一下,李二奶奶心疼弦姐兒,便托她去時留意弦姐兒的傷,可現在看二人這表現……胡媽媽只覺得懷里揣的那錠銀子,有些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