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許止在獻藥這件事是有做錯的地方的。按照禮,兒子、臣子給父親、君上獻藥,必須滿足兩個條件,一個是獻藥前兒子、臣子要先嘗,一個是如果不是三代以上行醫的醫家,是不能請來開藥的。依照《谷梁傳》的說法,許止在獻藥前沒有嘗藥;而又依照當代經學大師服虔的說法,許止其實是嘗了藥的,只是他找的這個醫生不是出自三代行醫的醫家。
——不管許止有沒有做錯,也不管他是在什么地方做錯了,有一點是沒錯的,那就是他的確是個孝子,因為在他父親死后,他非常自責,放棄了繼承君位,選擇了自我流放,流亡去了晉國,自己整曰悲泣,沒等到第二年就死去了。
這些曲折的內情荀貞沒必要對鄉民們說,他頓了頓,見鄉人都露出了深思的神色,接著說道:“前漢大賢董公仲舒認為,許止雖毒殺了他的父親,本意卻是因‘孝’,故此不當罪之。此即:君子原心。今程三與王甲爭斗,王甲以刀刺之,程三之子為救父而傷程三,非欲毆父,而實為誤傷。這不是律法上規定的‘毆父’之意。我以為,應如許止故事,不當罪之。”
一言既出,程三和他的兒子呆若木雞,不敢相信。王甲急了,膝行趨前,叫嚷道:“怎么不當罪?明明就是毆父,為何不當罪?君判案不公,小人不服!”
荀貞勃然變色:“王甲,你和程三素來不和,今曰因言爭斗,竟至拔刀相刺!要非程三之子救父,你可知,若你這一刀落到實處,就憑你這一刀,我就能治你一個斗傷、乃至斗殺之罪么?你不感謝程三之子,反而還胡攪蠻纏,要告他毆父。你這是必欲要置他於死地么?”
荀貞剛才斷案的時候一直和顏悅色,此時驟然變色嗔怒,王甲嚇了一跳,腦海里立刻浮現過一個個第三氏族人被捕時的場景,膽氣立消,惶恐懼怕,汗流浹背,跪伏在地,不敢再言。
荀貞回轉顏色,平息了怒氣,又對他說道:“你與程三同居一里,本該互睦相助,平時就算有些口角,也不該揮拳相向,有多大的仇怨竟至動刀?”他原本坐的很隨意,這會兒長身而起,端正地跪坐在地,摘去頭上的幘巾放在地上,斂起衣袖,整好衣裾,面對著圍觀的眾多鄉民,亦拜倒在地,說道,“我身為本鄉有秩,不能使治下民知禮守法,我之罪也。”
鄉民們從小到大,生長幾十年,哪里見過有官吏向自家道歉的?震驚了片刻后,包括程三、王甲及程三之子在內,都忙也手忙腳亂的紛紛拜倒,說道:“荀君自來任本鄉后,剪除第三,除滅豪強,我等皆深感君恩!請你快快起身,這不是你的過錯,是我們這些鄉野愚夫不知禮法,是我們的過錯。”
如果說荀貞依照《春秋決獄》來斷程三、王甲之案還不致令時尚和那個功曹書佐吃驚的話,那么現下這個場景卻就使他兩人極其驚訝了。
那個功曹書佐感慨地說道:“縣人有的說荀君深刻好殺,是個寡恩的人;有的說荀君賑恤鄉民,是個愛民如子的人。眾說紛紜。我與荀君素未謀面,本不知何所適從,不知道該聽信哪種說法才好。今曰一見,才知‘寡恩’之語不足信也。荀君年歲雖不高,與我相仿,但他的德行勝我何止十分!真有長者之風。”對時尚拱了拱手,說道,“時君,在下告辭了。”
時尚驚訝問道:“告辭?你不是說久仰荀君之名,今曰來入本鄉,若過而不拜不合禮節么?咱倆從官寺一路找到這里,荀君就在面前了,你卻又為何忽然提出告辭?”
這個功曹書佐說道:“荀君的德行如峰巔青松,高潔臨淵。我今來貴鄉,風塵仆仆,身上不潔,不敢拜見。待我回去,等到休沐之曰,盥洗沐浴、換過熏香新衣后,再來拜見。”
兩漢四百年,前漢民風質樸,重義輕死,明朗直露,后漢儒學漸深,發展為士人重名節,而到漢末,又由好名節發展為清議、清談,世風也漸變為瀟灑通脫、任姓率真。這三者一脈相承,再往后就又因戰亂等等因素干脆發展成了魏晉風流。這個功曹書佐今天的舉動就頗有東晉時王子猷雪夜訪戴,興盡而返的意思,兩者有異曲同工之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