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師道接著說道:“我輩修行之人,匡時濟世,扶危救困,自然是分內之事,但這些事不能不做,卻不能多做。說到底,匡時濟世須得有本領在身,這些本領并非天生神授,而是要耗費無數的時間精力,殫精竭慮,勤修苦練,方能得來。我輩并非是凡世俗人,若是不能顯示出一番神跡,乃至白日飛升、立地成仙,又如何能讓世人真心信服?如若你同凡人一樣生老病死,跳不出無常輪回的大劫,即便你有天大的神通,一朝身死,便灰飛煙滅,又有什么意義可言?”
五山自開山以來,都教導門下弟子要立定得道成仙的志向。張玄歧自幼耳濡目染,對這番話不以為奇,倒是黑白無常,從來沒有這種志向。在他們的心目中,只有法力高強,縱橫一方,享盡人間清福,方才不枉在世上活了一遭,至于成不成仙,他們從沒有放在心上。他們深知,地府雖然有賞善罰惡的宗旨,卻并沒有操縱輪回的手段。再者,自十殿閻王以下,地府中人,個個都是肉身凡胎,都逃不脫生老病死這四個字,數百年來,并沒有見到有一人真的成神成仙。因此,此刻聽到袁師道的這番宏論,黑白無常都很是覺得新鮮,大受觸動。
袁師道又說道:“我輩修行,終生都不離道法二字。道有道術,法有法術,道術修心修身,法術練技練巧,道為體,法為用,道理淺顯明白,但是日常修行之時,卻未必能時時銘記這一點。有些人不知道修煉身心是為了打牢
(本章未完,請翻頁)
修為的根基,舍本逐末,一味貪圖技藝精進,卻不知技藝練到極端,而根基不牢,便是走火入魔的先兆。”
張玄歧、黑白無常聽到這里,見袁師道所說的,雖然不是什么玄奧的道理,但是明白曉暢,切中肯綮,都是頻頻點頭。
袁師道接著說道:“我輩在世間行走,固然不能恃強凌弱,也不單單靠高明的道術法術來取勝,大多數時候,靠的是因人制宜,因勢取便,隨機應變。因此,我一向認為,天下的法術自然是五花八門,千變萬化,各有妙用,但是萬變不離其宗,絕技妙招,往往殊途同歸。有些勝負之數,也并不依賴絕招神技。”
說到這里,袁師道忽然話題一轉,說道:“我年少的時候,外出游歷訪學,在天臺山有過一次奇遇,至今難以忘懷。那時是初秋時節,天清氣爽,陽光明媚,我走到半山歇腳的時候,見到一面石壁之下,有個老者坐在那里曬太陽。那老者挽起自己雙腿的褲腳,在抓腿上的皮屑。我見到陽光照射下,那老者的身邊皮屑飛舞,甚是惹人厭惡,本來想避得遠遠的,但是那老者的一個舉動甚是怪異,不由吸引了我。只見那老者抓著抓著忽然停住,伸出兩個指頭,在飛舞的皮屑中拈了一下,像是拈住了什么似的,拿到眼前細看,而且越看越有趣,原本枯槁的臉上,忽然變得神采飛揚起來。我當時年少好奇,就湊上前去,只見他的食指指肚上有一粒小小的皮屑。我第一眼看過去,覺得莫名其妙,心想這老者恐怕是個瘋子,可是等到我看第二眼的時候,才發覺那一粒皮屑大是異常,似乎不是皮屑。我于是靠近了細看,這時才發現,那一粒皮屑上面,似乎有一座壁立千仞的高山,山巔之上,高下錯落,建有許多的亭臺樓閣。我看著看著,不知不覺中竟然入了迷,只覺得身子越來越輕,眼前的皮屑變得越來越大。等到我意識過來,心知不妙的時候,人竟然到了那山巔的一座高臺之上。這高臺上,有一座飛檐翹角的亭子,當真像是傳說中的瓊樓玉宇,亭柱和欄桿都是半透明的,瞧著很是圓潤,像是某種脂玉做成的,而且,摸上去并不覺得冰涼,也不特別堅硬。我憑欄遠眺,只見四周的亭臺樓閣,遠處層巒疊嶂的山峰,似乎都跟這亭臺是同一種材質。我圍著亭子走了一圈,目光所及,四面八方都看不到盡頭,天地之間,一片淡白色,竟是萬籟無聲——眼前所見的這個天地,竟像是一張巨大的白紙,而我像是無意中掉上去的一粒塵土。就這樣,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忽然間一個恍惚,眼前頓時恢復了正常,哪里還有那個老者,四野悄無人聲,就我一個人坐在那石壁之下。我后來尋思,以我當時的修為,尋常的幻象,我定然不會輕易中招,我這一次經歷的,恐怕便是佛家所說的芥子納須彌的幻境了。只是,我竟然在一粒皮屑之中,見到了一個別樣的大千世界,至今想起,都覺得不可思議。這事到如今,已經過去了二十余年,今天說出來,只是想要你們知道,世界之大,無奇不有,我輩即便是修行一生,也不可能窮盡天地之間的造化。所以,任你有通天徹地的本領,也要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只有明白了這一點,才不會輕易栽跟頭,才能真正地明哲保身,這一點,你們可要切記于心。”
(本章完)